第2章 阁亭诗情
翌日下午，辰青云来到中心机房。他一帧一帧地过滤数据，发现昨晚23点30分，在5G网络中涌现出大量干扰。打开内部网络地图，将收集的干扰源标记出来。他发现这些数据分布在两条5G主线上，一条是漠城与山城的连接干线，一条是漠城与昆古山脉灵隐山谷连接的支线。这两条主线通过电网的高压铁塔传送。5G网络依赖于电网设备，电网走到哪里，5G就布置到哪里。漠城电网公司利用现有铁塔资源及布线优势，承揽了漠城及牧区所有5G网络的建设和运营。
辰青云提取出所有干扰源数据。看着屏幕上这些古怪的没有任何规律的数据，好像遥望远古，翻看着《易经》和《山海经》，仿佛书里的字迹，经过几千年的风雨洗刷，抽缕成一条漫长的纸屑，在眼前飞舞。他把数据拼接成音频，风声鹤唳，鬼泣狼嚎，没有任何自然的声音；他把数据拼接出视频，出现大量的雪花和少量的条纹乱码，就像老式电视机没有信号时的状态，还有若隐若现的鬼影。
他分析干扰源可能与电网的运营有关，上报研究院领导。领导与漠城电网公司沟通，反馈的结果是让他以5G故障分析为题，利用电网公司每周例行的主题培训进行交流。电网公司会议太多，抽不出单独时间，只能借用培训名义讨论。他有些紧张，但很快平静。多年的工作经历，已经适应了与众人相处，不像刚参加工作时的胆怯和孤僻。
参加培训的主要有网络中心、设备运行及检修维护等部门。各主任和班长坐在前面，台上摆放对应的名字标牌，下级人员坐在后面的排椅上。参会人员身穿短袖工作服，手中拿有统一的记事本，有负责签到和拍照人员。辰青云穿着浅色格子衬衫，突显在桌子中间。主持人刚要开场说话，一位身穿笔挺工作服的领导走进会场，面容透着威严。大家齐刷刷地盯过去，目光随领导步入主座。主持人慌忙鼓掌，大家跟着鼓掌。坐在辰青云旁边的网络中心主任悄悄说，这是漠城电网公司的总经理，临时来参加会议。
主持人简短介绍后，辰青云首先开始进行5G网络及故障分析的主题讲座。讲完后对大家说：“这个讲座主要从理论上阐述，但实际问题要复杂的多，我主要结合对电网铁塔线上5G基站的维护工作，尤其出现的干扰问题，与大家作技术交流，大家有问题请提。”
短暂的沉默。他知道他们有严格的管理条例，所有工作必须按照行业标准和技术规范执行，每天每周每月都有绩效考核和指标统计，每个人都按部就班，不能进行规范之外的任何操作。任何提出的问题，都有可能表明自己存在技术缺陷，所以比较谨慎。而且总经理的临时参会，也把大家吓着了。
辰青云尴尬地打破沉默，说：“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清楚，想请教各位专业人员。来漠城的路上，在电网铁塔下总聚集成群的骆驼。5G网络铺设后，据牧民反映，有很多骆驼冲撞铁塔，部分塔架下有明显的撞击痕迹。牧民说许多骆驼出现暴躁情绪，说与电网架线和5G信号有关，对于动物对电网和5G网络的干扰，大家分析过原因吗？”
气氛被打破了。几个班组长发言，说保证一定做好检测，保证一定规范执行，保证一定解决问题，都是表态性发言，根本没有对原因的分析和讨论。有位班长居然说，请公司与本地军区协商查验，可能由军区信号干扰造成。另一位班长立刻否定，说铁塔周边不存在军事设备，不可能有信号干扰。维护部门主任说，应对此区域的牧民进行罚款，按塔架下的骆驼聚集数量收费，保证它们不再破坏塔架。
辰青云越听越觉得不是培训会，而是出征前的宣誓大会，或者甩锅大会。个个信誓旦旦，坚决有力，好像电网公司的利益绝不能受到半点侵犯。他看了眼冷峻的总经理，感觉员工们在向总经理汇报工作。
坐在后排的一位不知深浅的下级员工忍不住发了言：“我们在电网铁塔巡检中，的确发现塔下存在大量的粪便，多数是骆驼的。我们曾经做过围栏，但后来发现，骆驼破坏得更严重。检修规程中没有这方面的处置方案，我们没法按标准管理。而且围栏的存在，更加剧动物之间的相互攻击。有一次我们班组想上塔维护，结果被几只母骆驼驱赶，追得我们四处逃跑！”会议室出现一片笑声，这位发言人看看大家，又保证性的说，“后来，我们看到铁塔下有骆驼，就不上塔维护了，保证人员和测试仪器安全是我们最重要的职责！但一定会记下铁塔号，等待下次骆驼不在时，再进行维护。我们保证，所有铁塔都在检测和维护范围之中，绝不缺项和漏项！”
“巡检时除了骆驼还有别的动物顶撞吗，比如马群和羊群？”辰青云问这位发言人，因为他知道，只有骆驼的生态传感器升级过，马群和羊群没有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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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骆驼，它们的脾气越来越坏，不像马和羊温顺。比如马群，巡检时我们给它们喂吃的，时间长了，关系处得非常好，我们还骑着它们溜圈呢，都变成巡检的牧马人了！”
又是一阵哄笑，这个发言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又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的野外巡检车也骑得方便！”又是一片笑声。
总经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开始谨言慎行，后来都不敢再说话了。最后，主持人说培训结束，请总经理给大家讲话。总经理首先感谢辰青云给大家的培训讲解，然后峰回路转，冷峻地面对员工，总结说道：
“动物冲撞铁塔，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对电网铁塔的维护，是我们电网公司最重要的主业。规程中没有写入对动物的防范措施，你们就不会完善和重新修改吗？”总经理严历地盯着几位耷拉脑袋的中层干部，狠狠训斥，“你们中层天天开早会，周周开例会，没有一个人提这事吗？规程中有如何防范大风、雷电和冰雪的处置方案，有防止偷盗的预案，难道只出现这类规定事件时才去关注和制定措施吗？这是典型的僵化思想，典型的形式主义，典型的腐化风气，你们干工作难道都不动脑子吗？执行力再强有什么用？狠抓安全责任有什么用？噢！动物冲撞，使塔架变了形，翻翻规程，上面没说这种事，就没事了，不用管了？骆驼在塔架下聚集冲撞，噢！也没事，等它们散了再去维护吗？这就是你们工作的逻辑？亏得我今天参加这个培训会，否则还被你们隐瞒多久？一个塔架要是倒了，整个城市都没电了！不是我被免职的问题，是省公司领导被免职的问题！何况，我们还与本地军事部门签订了供电协议，给他们停了电，比对省公司处罚还严重！我现在警告你们，若出现倒塔事件，就是塔歪了也不行，在我和上级部门被处理之前，我一定先把你们中层干部，一个一个开除掉，让你们回家放羊去。不多说了，明天早上，我要听处理方案！”
讲座结束后，辰青云迅速逃离电网公司。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问题，给大家带来如此难堪的局面。他想讨论干扰的期望落空了。看来，电网公司要整改一段时间了！
他在宾馆的餐厅里要了一份炒菜和米饭。这两天食用本地面食，胃不舒服，他想换个口味。尤其昨晚喝的鲜牛奶，让他肚子在昨夜里叫个不停。观赏的星辰再美，也得让身体舒坦啊。今晚得好好睡一觉，明早还要准备去城市上游的灵隐山谷，继续寻找干扰源。
翌日早餐，太阳刚从山边上露头，辰青云就迎着阳光向城市上游驶去。为了检测路上的5G信号，他打开随车携带的一台频谱分析仪，调到监测模式。5G基站的管理员说，沿途与公路平行的每座电网塔架上，都布置了5G基站。
远远看去，在漠城与灵隐山谷之间辽阔的河床上，各类牧草丛生，但远比不上草原的丰茂。远山脚下，分布着干涸的戈壁和荒芜的丘陵。戈壁深处，散落着几条缩成黑线的驼群和马群。丘陵之上，耸立着几座石堆。石堆尖顶与地面拉紧的圆周丝绳上，挂满了五色经幡。经幡抖动的声音，在风中传荡。远山中间劈出一条山谷，山谷里一条山路蜿蜒盘入山间。山峦两侧，长满茂密的松林。松林深处，环抱着一座宁静的佛教寺院——云禅寺。
出城后视野逐渐开阔，空旷寂静。公路上车流很少。很快，进入到茫茫的戈壁里。电网铁塔从城郊的变电所引出，像一条直线连接到山谷入口旁边的变电站里。虽然是初夏，冷风却在戈壁上生硬地横行，透过车窗，将凉气渗入肌肤。
远处的黑线渐渐拉近，几处骆群和马群映入眼帘。沉睡一夜后，动物们在凉爽的清晨里开始觅食，以便午后干热袭来时慵懒地休息。这里没有放牧人，他们几天才会巡视一次。动物们在这里享受着绝对的天地自由。在某处公路旁，一座高大的电网铁塔下面，堆砌着零乱的碎石和粪蛋，表明动物们在这里聚集过。辰青云走下车，遥望远处，一群骆驼正在觅食。他拿起望远镜，发现它们都在低头吃着沙棘类的干枯植物，并没有曾经出现的追逐和暴躁现象。骆驼脖上挂着风铃，后脑下方挂有一个不明显的突起，那可能就是生态传感器。
他抬头向铁塔望去，中间塔架位置挂着一块灰色的5G基站。几朵清淡的白云在高压电缆间移动。风扫过电缆，发出丝丝的涡流声，显出天高云淡的宁静。这两天他了解到，对于驼群出现的异常现象，本地人在年初就开始传言。有人说是地震前的症状，有人说放牧人给骆驼打了有问题的成长激素，有人说是一种未知的即将流行的疾病，也有人说是5G信号引发了骆驼的脑部变异。他最感兴趣的是5G干扰信号和生态传感器，应该与骆驼的性格变异有关。
铁塔几米外，一个灰色碎裂物在地面上反射着细光。他走近捡起它，像手机大小，边缘裂开的口子里可以看到破损的电路板和脱落的天线。他四处搜寻，没有发现其它零件。他仔细翻看碎裂物后，认定就是生态传感器，然后装进口袋，回到车上。他看了眼频谱分析仪，在背景杂波下有几根线段跳跃出来，又立该淹没下去。这根线肯定是生态传感器与5G网络的连接信号，除此之外，没有其它频谱信号。
山谷前，公路分出两条：一条转弯指向山城，一条进入灵隐山谷。
辰青云向山谷驶去。两侧山脊渐渐抬高，路边花草细密，树丛繁茂，沟壑里填满翠绿的松树。两侧山坡越来越陡，形成峡谷峭壁。壁面上画有大大小小的佛像及佛经符号，许多壁面上开凿了大小不一的岩洞，里面供奉着各类佛像。山路蜿蜒起伏，山间越来越宽。几公里后，沿灵隐山谷向雪山方向，云禅寺层层铺展开来。在寺院后山上，突显出一座阁亭，阁亭旁边矗立着一根石柱，石柱向四周辐射着白色丝绳，丝绳上系着五色经幡，飘扬在山间。
寺院旁边是一栋宾馆。他在网上已办理了入住。进入房间，从窗口向寺院望去，塔寺层叠相间，塔周松柏环绕。按照约定，与山谷5G管理员联系后，他进入此条支线的基站设备间。接好电脑，开始采集监测。他准备明天，对截取的数据进行分析和诊断。
回到宾馆，他沐浴后换上一身休闲服，进入寺院。从正门进去，是几十级石阶，登上后出现一片宽阔的广场。沿广场中线向山顶望去：大雄宝殿、讲经殿、转经楼、藏经阁、各世佛塔、金塔。它们如天梯般层层叠砌向山顶。寺院里冷冷清清，几名僧人打扫着院落，各殿门廊两侧挂满长长的转经筒。几座镶有金边的白寺刺向天空，悠扬的诵经声从佛堂里传出。他上了一柱香，朝拜之后从后堂走出，沿着山阶，向寺院后面山顶的阁亭爬去。
从宾馆到寺门，从寺院到后山，从山底到山顶，他留心各处安装的5G基站，将上面的序号记到小本子里。
云禅寺后院到山顶铺有几百层石阶。很快，他登上最高处的阁亭。东侧，阳光从更高的雪峰间如流水般倾泄下来；西侧，是来时的戈壁；南侧，在崖壁上错落着平坦的岩石，上面刻满各种风格的岩画，有太阳神画像，有怪异的人脸图形，有祭祀物品，有牛羊马群及双峰骆驼的狩猎场景。这些岩画据说有几千年的历史，看来骆驼在远古时代就生存在这个地区。他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看见岩画。他感觉这些岩画似曾相识，有一种铭刻在心的映像，仿佛烙印一样。他凝思苦想，实在记不起何时、何地、何种场景，让这些画面侵入自己的大脑。
阁亭北侧相邻的山顶上，一根祈福石柱高高矗立。石柱底部堆满涂鸭的石头，顶端向四周地面拉出白色的丝绳，丝绳上挂满经幡，石柱下方固定着几根石架，上面挂满各种写着寄语的祈福红稠。面向雪山，他看到一条长长的红稠随风舞动，凌乱缠绵。他拉下来翻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来世相见。”他笑了笑，哪有这样的祈福！放手后，这条红稠飘起，将手臂缠住。他甩开后，碰到另一条宽边的红稠，顺手拉下来，上面是一首熟悉的诗文。他知道寺院里供奉着一位活佛，肉身裹着金箔安放在殿堂里。活佛法号洛桑，是位诗人，已圆寂三百余年，寺院由他建立。诗文的作者就是这位活佛。
那一天，我行走在荒漠的尘雾间，蓦然听见你悠扬的笛声；那一月，我翻遍所有的经书，不为朗读，只为探寻你的踪迹；那一年，爬雪山攀岩壁历尽千难，不为朝拜，只为牵起你的手心；那一世，建佛殿修金塔转动经筒，不为轮回，只为能融入你的心灵；
那一天，我游离在沙海蓝天之间，悄然聆听你心海的驼铃；那一月，我穿透所有的梦境，不为怀念，只为留下你的眼眸；那一年，克心魔历孤单满目苍夷，不为信仰，只为拥抱你的胸怀；那一世，踏昆仑戏长河峰回日月，不为永生，只为能伴随你的笑容。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褪去了容颜，湮没了星辰，割裂了灵魂，只为，那曾在尘世磨难的众生，燃起来生轮回的光芒。”
下面紧接着一段：“骆雪梅祈愿：今世，我愿寻觅你的灵魂，相伴相随；今生，我愿拥抱你的笑容，红颜不老；今日，我愿祈求上天，赐予我轮回中的真情！”
祈愿者很熟悉，他仔细回想。啊！就是那位生态传感器厂家的技术人员，怎么是她？
他抬头向阁亭望去，阁亭的上端，悬挂着一块5G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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