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异的骆驼
每次凝望天空中那颗熟悉的地球，看球体的弧度慢慢旋转，找到那片与眼睛相似的隆起山脉时，辰青云就心潮澎湃。
第一次行驶在这条荒漠无际的公路上，辰青云感觉被一束远古的空灵侵入。以公路为界，西侧直到天边是延绵不断的沙丘，东侧是缓缓抬升的戈壁和丘陵，延展向远方，横贯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巍峨山脉。昆古山脉南北长250公里，东西宽120公里，山脉中间向东西两侧鼓出。从天空看，整个山脉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
辰青云发现漠城5G网络存在干扰信号，从江城前去调查。江城与漠城之间隔着昆古山脉。漠城位于山脉西侧，坐落在戈壁与丘陵之间。从江城出发，经过西侧缓慢的上坡，进入山脉峡谷，蜿蜒在群山之间，峡谷出来后，沿这条缠绕在沙漠与戈壁的公路，向北行驶42公里，到达漠城。
行驶在公路上，向东侧看去，山脉上宽广的雪峰之间，分布着纵横的雪线。雪线下是青色的山脊，山脊下是一条条时空冲刷出如缕丝般的沟壑，在戈壁和丘陵间交织。所有视野内，没有一棵树木，没有一间房屋，只有孤独，在天地间游荡。
前面，一辆客车缓慢行驶，在一块刻有字迹的石坂旁停下。几名头裹深色纱巾，身套绿色冲峰衣，脚穿高帮皮鞋的旅客，背着行李从车上下来。环视四周，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一处路口和一缕人烟。辰青云停下车，看着旅客们整齐地排好队伍，向西边没有任何足迹的沙丘走去。这是一个干燥的初夏，午后阳光晒着这片无边的沙漠。不久，这群孤独的旅客就远远地消失在气浪升腾的沙丘之间。
现在，公路上除了辰青云，没有一辆车。这片茫茫的荒漠里没有一丝人气。他自嘲道，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或者，自己的心中，只有这个世界。打开车载导航，距离漠城还有50公里，但前方空旷的视野中，没有漠城的任何踪迹。
经过一段平缓的地形后，视野突然向下展开，丘陵间低洼的河谷呈现出来。公路沿斜坡下到谷底，变为平直。经过几百米的河床后，缓慢爬升，在与来时平齐的丘陵上方消失。河床中间公路的路基上，有几孔水道，人弯腰可以穿越。公路两侧依旧泾渭分明，西侧沙丘，东侧戈壁，只不过孔桥两侧被山水长年冲刷后，形成沟痕。
河床东边的戈壁滩上，几十峰骆驼进入视野。这里是全国重要的骆驼产区。没有公路之前，骆驼是这里及周边地区的主要运输工具。现在交通发达了，骆驼早已失去沙漠或高山中运输的功能，只有很少部分在娱乐场和公园里供游人骑乘，其它大部分和牛羊一样，成为人们餐桌上的肉品。这里的戈壁滩上分布着很多沙蒿、白刺、沙棘，在河床上游围起的水坝周边，还生长着茂盛的草类植物，这些都是独有环境下骆驼的美食。在辰青云看来，这些低矮植物的形状及色彩，与戈壁上分布的各类石头没有区别。
河床中间的公路上，两峰骆驼不紧不慢地走着，尾巴左右摆动，一股动物的体臭弥漫过来。辰青云摇上玻璃，看着它们高大的双峰躯体，有些害怕。心想它们一抬腿，就能将车踢下公路。他轻轻按动喇叭，两峰骆驼渐渐分开。他缓慢地向中间驶去，两峰骆驼根本不视他的存在，高昂的脑袋悠然地冲着天空。他小心翼翼地驶出缝隙，骆驼斜睨着他，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经过孔桥后，一峰骆驼堵住前方。骆驼脑袋向着沙漠，屁股冲着戈壁，斜眼看他。一条土道引出东侧。他按下喇叭，骆驼没有理会。他向土道的方向望去，几百米外一群骆驼聚在一起。驼群旁一个人远远地向这里招手。他前后张望，公路上没有别人。
他转到土道上，回头瞥了眼骆驼，它的头抬得更高，一串粪蛋从尾巴间掉落，向这边滚来。他急忙加速，车在土道上颠簸起来。
走近那人，是位穿灰色冲峰衣的中年人。光线从中年人光秃的脑袋上折射过来，闪出几丝透亮的汗迹。中年人身后是一辆沙漠山地车，车下嵌着三个粗大的轮胎。车上斜躺着一位年轻小伙子，戴着遮阳帽，一身牛仔工作服，右腿裹着白色的纱布，渗出几丝血迹。
“去漠城吗？”中年人声音嘶哑。
“有什么事？”
“能不能把那位受伤的小伙子带到漠城医院？”中年人用黝黑的手臂指向小伙子，晒红的脸庞刻满粗糙的皱纹，面容僵硬，脖子上满是汗水。
看到小伙子只是腿部受伤，不需要担架，辰青云点点头，问：“你们出了什么事？”
“我是这群骆驼的牧主人，那个小伙子是城里畜牧管理站的员工，来这里给骆驼打疫苗，操作时，骆驼的腿没有捆好，打针时睁开绳子，踢伤了他。”中年人瞟了眼小伙子，指向远处一峰盯向他们嗷嗷叫的骆驼，郁闷地说，“就是那峰骆驼！”
小伙子脸色苍白，受伤的腿直挺出去，另一条腿耷拉在座位旁。他向辰青云打个招呼，被中年人从山地车上搀下来，扶到辰青云车上。小伙子携带的药箱抬到后备箱里，地上丢弃了几卷撕开的纱布和绷带。
“你不回城里吗？”辰青云问中年人。
“那边还有一群骆驼，我去看看它们。”中年人用左手擦去脖子上的汗水，右手指向河床的上游。
临走时，中年人对小伙子高声说：“等年底，我把那峰该死的骆驼宰了，割掉那条踢你的腿，给你养伤！”犹豫一会儿，降低声调说，“真不知道你们强行装在骆驼身上的那些传感器有什么用，自从安装后，很多骆驼不听话，个别脾气变得暴躁。以前打针时它们都很温顺，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根本不听管教。你们还是好好检查一下传感器吧。以前这些散养的骆驼根本不用管，现在却让我们天天忧心，它们之间不是追逐就是疯狂顶撞。我建议你们换掉这批传感器，好好跟上面反映一下！”中年人声调更低，又委婉地说，“这些骆驼的防疫报告和你们领导再确认一下吧，它们肯定没病，我了解它们！”中年人脸色枯黄，两只手摊开来。
辰青云驶回公路。哪些在公路上行走和堵路的骆驼，已下到土路旁。车经过时，它们依然斜睨着他，高傲冷漠。他躲开它们的眼睛，在高大的身躯面前，生出一股自卑。他感觉被这群动物嘲笑着。中年人开着山地车，向河床上游驶去。
沿着公路上坡驶出河床，进入丘陵上面的平直地段。回头望去，河床与驼群早已淹没在视野之外，又是一片荒漠。
“太感谢您了，我工作三年，从没有因为打针受过伤！”小伙子脸色缓和一些，“今早和那位牧主来时就预感到不祥，牧主根本不相信我们的防疫报告。”
“是什么防疫报告？”辰青云问。
“就是在戈壁或草原饲养的所有生畜，都会在脖子上装一个生态传感器。它能采集生畜的步数、体温、心率、位置及环境参数。所有这些生畜的生态数据通过5G网络实时汇总到总站。定期对每群生畜进行数据筛选和专家诊断后，会得出一份生态防疫报告。”看到辰青云很感兴趣，小伙子接着说，“刚才那群骆驼的报告上说，今年的生态指标比去年低30%，表现为活动量不够。这片牧区不远的另一群骆驼指标比这群更严重，有几峰感染了病毒，上月我刚给那群骆驼打完疫苗。这月联系这个牧主，他不同意，我说是畜牧管理站强制要求的，疫苗费用会部分补贴。后来牧主人同意了，今天带我来打针，谁知道这群骆驼好像跟牧主人商量好似的，打第一只骆驼时，就非常不配合。现在打针方式先进了，动物不会疼，打完半小时后才会有疼的感觉。可这次还没有打针，骆驼就开始反抗，这不，那峰骆驼看我拿出药箱，还没拿出针，就挣脱腿绳狠狠地踢我一脚！”
“是不是疫苗比较贵，牧主人不愿承担？”辰青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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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牧主人，这点费用根本不算什么。畜牧管理站年初就下达计划，完成不了要被考核的。这次又受伤，这月肯定不能完成计划，奖金全没了！”小伙子语气低沉，攥紧车里的把手。
辰青云想起骆驼在公路上的围堵行为，问：“那群骆驼好像很聪明，你遇到的其它骆驼也这样吗？”
小伙子盯着他，沉默片刻后说：“您是外人，我和同事私下讨论过这事。跟您说吧，今年牧区的骆驼分化很严重，原本都很温顺，现在出现很多变化。有些变得焦躁，有些冷漠，有些胆子变小，有些却更聪明。统计来看，暴躁的比例最多。畜牧主说是去年安装生态传感器后造成的。我跟领导反映过这事，但领导说我与客户串通，无事生非，被当作典型批评，并扣了一月的奖金。后来就不敢提这事。畜牧主也拿不出证据，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差。这次被骆驼踢伤，明显是他们不配合造成的。你也看到了，牧主人不信任我，我也有苦难言啊！”
“生态传感器，你们有样品吗，我能看看吗？”
“这个不归我管，是信息部门的事。领导把这东西归为涉密类通信设备，说这地区是军事要地，不经同意谁也不能私下买卖和使用。出现故障需要维护时，也必须经过授权。我们都不会有这东西。牧主人也必须签定保密合同，损坏丢失后要及时报备。”
“牧主人说年底会宰那峰骆驼，是真的吗？”辰青云问。
“应该是真的，每到年底都是骆驼肥壮的时候，牧主人会屠宰一批老龄骆驼，这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我们单位到年底也会收到他们大量的馈赠作为福利，比如驼肉、驼绒等。”
车继续前行，沿丘陵上面的公路，又经过几处相同低洼的河床后，宽广的丘陵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狭长的盆地。盆地东侧上游，直达昆古山脉的山脚；向西看，是连绵的沙漠；向南北两侧看，丘陵间宽阔的平地铺满戈壁。公路从南侧丘陵斜降下来，平缓后进入城中。辰青云突然明白，漠城驻留在巨大的盆地里，才无法寻觅。
漠城不大，方圆10公里。市区布局整齐，大片住宅小区错落有致，各类办公楼整齐排列。街道两边低矮的绿化林里，分布着纵横的浇水管道。中心公园里围坝出一泊湖水，宁静而悠远。城市里的楼房都不高，越过它们能看到南北丘陵上的经幡，看到东侧山脉上的雪峰，看到西侧大漠里涌动的风沙，衬上深蓝的天空，真是一座美丽的圣城。
市医院里冷冷清清，门外长廊上坐着一排老人，正在晒太阳和聊天。辰青云借出担架车，挂号、拍片、拿药、包扎、打针。很多病房空置着，房门敞开，病人很少，偶尔一个病人会成为大家关注的重点。护士找出一间宽大的房间，安置好小伙子后，等待医生的检查结果。医生和护士们年纪都较大，慢悠悠地一点都不急，每个流程都会细致、唠叨地嘱咐，在他们眼里，小伙子与老人被同等看待。
“耽误您时间了，真是感谢。您赶紧忙自己的事吧，别管我，一会儿朋友来接我。”小伙子脸色红润，平躺在床上放松下来。
“我没什么事，等你的朋友来后再走。” 辰青云知道这个城市很安逸，他不着急。
“哦，抱歉，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您来做什么？我对这里很熟，哪个宾馆好，哪家餐馆有特色，周边景区，我都清楚，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伙子说。
“我是省通讯研究院的，来检查通信设备，这里的5G基站出点问题，我来处理一下。”
“哦，5G网络，去年市里才装好，虽然这里偏远，但信号很好，没发现什么问题啊。”小伙子有些好奇，接着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对骆驼的生态传感器感兴趣了，原来就是研究这个的，一会儿我的朋友来，他就是信息部的，您可以问问细节。”
“你们领导不是说保密吗，我问不好吧！”辰青云笑了笑。
“什么保密？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个设备，外形粗糙简陋。听说领导和供应商关系紧密，专门引入的。领导在每次会上都强调，要适应大数据时代，要提高科技含量，要开拓市场，要服务转型。最后的结果就是，要求畜牧主们强制安装这种生态传感器。畜牧主不同意，就以缺少体检报告，缺少畜牧证件等原由要求他们整改，开具各类罚单。畜牧主认怂。去年牧区的5G网络安装后，这种生态传感器立刻大批量安装到各牧区的骆驼身上。我看过那个传感器，就是和老式手机类似的一个小设备，没有什么成本，上层肯定靠此赚足了费用。虽说对畜牧主有补贴，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就是要求保密的原因。当然这是私下说，您就当听笑话，千万别讲出去。”
“我只是个外人，不关心此事，不会说的。”辰青云又笑笑。
“您从江城来，那是个大城市啊，其实与这里只隔着昆古山脉。我去过几次，比起这里好多了，我有很多同学都在哪里工作。”小伙子羡慕道，“一些同事也陆续调了过去，单位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的工作量就越来越多了！”
“你为什么不去江城啊？”辰青云问。
“爸妈身体不好，就我一个孩子，去不了！”小伙子撇撇嘴，看得出，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小伙子的朋友和部门主任来探望。主任看到他的腿伤不严重，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说没签安全卡没进行安全交底就去现场工作？说要是因为工作出事，站里领导会被问责和处罚的，整个部门全年的奖金都会受到影响。说他只会给部门添乱，说大事化小吧，不要让上面知道，就说是在家里自己受的伤，不要给部门添加事故记录了。最后，说给他放两天假，上班后就当没发生这事，说对他对整个部门都好。主任说完后，气囔囔地走了。
朋友和辰青云在病房外听得清清楚楚，见主任走后进来，看见小伙子的脸憋成猪肝色。要不是腿伤，小伙子肯定下床追打主任。他俩赶紧好心安慰，小伙子脾气挺好，一会儿就没事了。小伙子向朋友介绍辰青云，说他是省通讯研究院的工程师，对生态传感器感兴趣。
辰青云问：“有传感器的厂家信息吗？自从去年安装5G网络后，你们地区就频繁地出现干扰，我来这里就是检查这事的。当然，与生态传感器可能没关系。但这种传感器的大规模应用，肯定对网络产生影响，才对这个设备感兴趣，若你们真保密，不回答也行，我只是好奇。”犹豫片刻，他又问，“这些生态传感器的网络地址能告诉我吗？我在5G基站中会检查它们对网络的影响。”
“厂家信息能告诉您，但驼群在牧区的网络地址不行，这些内容是保密的。”朋友说。
“好吧。我再问问，厂家去年完成安装后，今年升过级吗？骆驼中出现的大量暴躁案例是今年才有的，与传感器有关吗？”辰青云直觉这个问题很重要。
“今年升过级，就是打疫苗的这批骆驼。厂家说升级后能探测到动物体内，能对骆驼的体能进行远程分析，但汇总来的数据里并没有对体能的测试。我估计厂家在骗人，只是一个虚假功能。”朋友谨慎地看看四周，接着说，“上月厂家的技术人员来我们单位调研，从上级部门拿到调查许可，在数据中心查过几天。”
“调研什么，是传感器的效果吗？”辰青云感到好奇，“有联系方式吗？”
“我记得很清楚，这位技术人员也是顺路探亲，说父母就是本地人。她叫骆雪梅，是位年轻的女性。”朋友拿出手机，在通信录中找到联系方式，让辰青云记下来，接着说，“她主要来查看今年与去年对比下的驼群生态数据。跟我们分析方式不同，她只比较一些奇怪的参数，如骆驼走的路线是否有规律，心率的高值和低谷是否有共性，还有更奇怪的，要寻找那些足距最怪异的个体。这些数据我们从来不关注，我们只关心是否因为生病或环境因素，使驼群活动量减小，或出现健康问题，比如每天行走的步数、距离、体温等，以及随天气变化的影响。”
辰青云离开医院，按小伙子的介绍，住进一家离5G中心机房最近的宾馆。他要了一间最高层带露台的房间。稍作休息后，看时间还早，就联系5G机房的管理员。半小时后，他与管理员进入5G机房，接上检测电脑，找到基站信号被干扰的通道。他与管理员边交流边查看通讯参数，想起生态传感器的事，从内部数据库里查到畜牧管理站的网址，又找到生态传感器厂家的网址，添入触发条件，设好截获方式，等待之后的数据捕集。他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会无比兴奋，那是对技术的痴迷。
检查结束回到宾馆。他在餐厅里要了一碗本地的臊子面和一杯热牛奶，将咖啡粉融入牛奶中，倒入便携的保温杯里。回到房间，他把椅子搬上露台，躲开楼下人流的视野，躲开所有可能出现的眼睛，抱着保温杯，静静地坐下。凉风袭来，夕阳在大漠中沉坠下去，长庚星已悄然闪烁。
天穹很近，漠城的夜空，将星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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