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要塞。东军吴三桂前哨。
吴三桂站在鼓楼顶，望着使者的车马慢慢向长城驶来，后边尘土飞扬。五月傍晚的阳光照射在城墙上，印染出一片片粉红色块，山海关要塞下边的园子里百花盛开，天气甚是温暖宜人，可吴三桂心里乱糟糟的。让他烦心的有好几个原因。
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便是来自女真那边的压力。多尔衮一次又一次派人来，威逼利诱，企图拉拢他。多尔衮清楚，山海关是他征服中原道路上的最后一道屏障。除了屯兵八万，吴三桂手上还有近四万精锐部队，这些将士作战能力颇高，有他们驻守长城，恐怕很难突破这个口子。
京城深知北方要塞至关重要，对待吴三桂他们也格外谨慎。表面上看，吴三桂所处地位再优越不过了,他身为朝廷最年轻得力的总兵，手里握有兵权，朝廷也得惧他几分，在山海关处他们逍遥自在！
西部军队那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那儿起义军接二连三制造麻烦，不得不耗力对付。像他的舅舅祖大寿，大败于李自成，狼狈逃离中原……他直奔长城外，投靠女真去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先例，此后也会有人效仿的……多尔衮重用各路投奔过来的贤才能将，天下人皆知，可这毕竟算是背叛……这也是他吴三桂担心的第二点。天知道等着他的将会是什么……从京城那里传来各种谣言。据说祖大寿逃跑后皇帝龙颜震怒，而朝堂上的小人们开始伺机骚动，建议捉拿吴三桂，说他是逃犯祖大寿的亲戚，也要拿来问罪。幸好天子有自己的见解，将那些嚼舌头的人赶了出去。听说，在朝堂上再也未见过这些人。可另一边，皇帝也派人给吴三桂送来万言书，让他一表对明朝及天子的忠心。
吴三桂心里清楚得很，这是皇上向他暗示，朝廷正盯着他呢，让他不要重蹈覆辙走舅舅的路。说实话，皇帝一下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这个荒无人烟的边界，到处充满杀机，日日夜夜都有外敌入侵，而朝廷再也找不到比他吴三桂更合适的将领在此处把关。
吴三桂对山海关要塞信心十足。山海关地理位置优越，四面拥有天然屏障。关城北倚燕山，南连渤海，地势险要。这是一个边郡之咽喉，京师之保障，牢牢将女真外族挡在关外。从山海关有一条通向京城的道路，两边驻扎着军营。敌人要想夺取这条道路根本是不可能的。
黄昏时分，春日缓缓下沉，消失在地平线后。鼓楼顶响起亥时打更。晚膳时分结束，将士们即将就寝，看来这是平静的一日。
山海关寂静一片。吴三桂向贴身侍卫点点头示意，并向住处走去。他心中忐忑不安，除了每日清点批阅奏报等琐事，他得仔细琢磨琢磨多尔衮今日派来的使者所说的条件，这将是一条背叛之路，可吴三桂照目前还不敢迈出这一步。
陕西。开封周边。李自成军营。
仲夏时分，李自成终于下决心夺取开封！这是在早春第二次攻打开封失败之后，“闯王”再次试图夺城。该死的开封城墙坚固不可摧，硬是把“闯王”近百万将士的精锐队伍挡在外面！再加上攻城最关键时刻，李过的人马遇到了祖大寿军队的残余力量的阻挡，双方进行了一场持久战。朝廷的人苟延残喘，也就拼出了全力，就像被困在狭小山洞里的豹子。要不是及时派出“老回回”解救，那说不定李自成就再也见不到外甥了！最后，祖大寿的这些残余们被四四包围，和六个月前那场战斗中的情形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起义军没有放过他们。
山坡上满是朝廷官兵的血，起义军弟兄们把所有对朝廷的恨发泄在他们身上。骑兵使劲追赶，直到马跑累了，李过才最终下令停止追击。祖大寿的西军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李自成有意在攻占的地盘上建立政权……不过开封城将他死死卡住，成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闯王”召集起所有分队将领，为新一轮攻城做打算。军帐中，将领们个个热血沸腾，斗志高昂。李自成看着这些多年来与他生死共存亡的弟兄们，紧皱双眉。这一刻他脑中隐隐约约闪现出一个念头，就是所有的将士们将会战死沙场，心里边不禁一颤，他摇摇头，尽量摆脱这些不详的思绪。
军帐里站满了将领……无论年龄、脾气、经历，大家都众志成城。带头的便是“闯王”侄子李过。他还沉浸于歼灭祖大寿残余的那场胜利之中，眼里燃烧着杀敌之火……说到攻占开封，他也自然激情洋溢！大家绞尽脑汁，制定了攻占计划。不过所有的方案都无济于事。开封城就是攻不下来！李自成心急如焚……他眼睛扫视着众人，脑中飞快地判断每一个人的来历和可能隐藏的危险。这边是李过和“老回回”刚赢了祖大寿的人，这会儿恨不得马上冲到开封城墙上厮杀一番。据说“老回回”对朝廷的官兵毫不留情，嗜血成性，这是有原因的，当年，甘肃一个地方官劫了他的家里人，将他们活活烧死，从此之后“老回回”见到官府的人，便会见一个杀一个！而至于那个地方官，最后被他抓住喂了饥肠辘辘的狗。
还有“皮革眼”，他是个杰出的军师，手下拥有近四万忠贞不二的精锐剑手。当时他掩护张献忠撤退时，竟然没有损失多少人。他手下的将士们对他也是五体投地，誓死效忠！关于他残暴无情的性格，大家只是在传，这几年从未看到过“皮革眼”手里的俘虏……但要是扪心自问，谁又算得上慈悲无辜？战场上可容不得心软和怜悯……
看那小袁，一年前加入了“闯王”的队伍，如今已然成为鼎鼎有名的将领。刚加入队伍的新兵们，个个如同小豺狼……他们所需要的不只是金银财宝，而是权力。对权力的渴望让他们时刻准备咬断同伴的喉咙，强者胜弱者亡。小袁就是踏着几十个同伴的身体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口口声声说要誓死追随“闯王”……可天知道他那张笑脸的背后真正隐藏着什么？
再说“曹操”这个出色的剑手与谋略家。他以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如今却也是声名显赫的首领……据说他身边有好几个吟诗咏歌的，夜晚便娱乐助兴。而他几个美妾则每夜为他解乏舒心……大家都在想“曹操”在这样的生活中，是如何办到第二天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想当年，李自成与“曹操”高迎祥一并共事，配合默契，可以说是黄金搭档，李自成统筹安排，而“曹操”严格执行其计划，他的骑兵铁蹄下敌军根本无力回天。但对“曹操”是否忠心这一点，李自成自始自终有所顾虑。他的所谓的忠诚如春雪一般，转瞬即化。还记得罗阳师父说过的一句话“出卖过一次的人将会背叛三次”。然而“曹操”背后是有五万人的庞大军队，不容小觑，也不得不忍着。
李自成右手边站在李过身旁的是刘宗敏……当时大败之后逃亡路上，将自己妻妾杀死不成为累赘的便是此人……他此后便未再续弦，独自一人生活……刘宗敏急着找皇帝和官兵算账，见了朝廷的人恐怕是第一个冲上去拼命的。他是与李自成并肩到最后一刻的人。这满屋子的人，各有千秋，要是把握得当，也算是股相当强大的力量。
“诸位，是时候定下目标了！今日必定攻城。”“闯王”语气平缓地说，字字斟酌，并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所有人都显出无比崇敬之情，就连狡猾的“曹操”也不住点头。“我们的队伍人数众多，而开封城充其量只有三四万士兵。接下来几日内增援也不会到，我们的先锋队已在离这里三百里截住了增援的人马。因此今日进攻该势在必得。开封是咱们进军京城路上的关键之处，可不能在此留下隐患，官兵必须歼灭，而平民百姓不许伤害。攻城后留下一支咱们的队伍在此驻守，以保后方安稳。李过，咱们的线人怎么报的？”
李过此时似乎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当中，听到问话才缓缓回过神来。
“西部南部皆平静无恙……南边各省有黄虎摆平……而西军咱们也已消灭。东边的情况就像你所说的，咱们的队伍坚不可摧。至于北边么，哨兵们说山脉间有些动静，可从未发现过大队人马的踪迹……至少至今为止没有发现过。”
“好吧，北方暂时随它去……突击分队准备是否就绪？”
所有人都点头赞同。
“云梯、攻城塔、火炮和投掷器呢？”刘宗敏回应道。
“突袭之前我们将在城墙一处不断轰击，尽可能摧毁防御工事。与此同时，将石块浸入土油，放火后用投掷器扔过去……这样城里火灾四起，惊恐不安，城墙的守城士兵会赶过去灭火。当城里面起火，就是开始突袭进攻的信号。”李自成赞许地点头。
“妙！要是大伙儿都清楚了，那么赶快去备好自己的人马。半个时辰内将吹起进攻号角！”
“‘闯王’万岁！万岁！”将领们高举双手欢呼，随后走出门外。李自成则抓住侄子李过的手：“你给我安排几百个精干的弓箭手掩护，让他们在城墙被攻破的地方频繁放箭。”
“开封城将成为我们的，要不然就让它永远消失！”“闯王”严肃地说道，而李过只是再次点了点头。李过此刻心绪已经飞向城墙那边……
当起义军放出第一声炮响时，声音震耳欲聋，李自成不禁掩住双耳！只见巨大的炮弹飞向城墙那边，一下子便把两个瞭望塔之间的砌墙给炸碎了。天空中立刻升起一团黑色的尘埃碎片……而第二轮新的火攻又开始了……“闯王”的人原地待命，等着统领的指示。李自成紧锁眉头说：“还不是时候……”
投弹器发射没有响彻天空的震撼，不过数百颗火球冲向城池，威力也不小。一条条火龙窜入守城官兵、城墙后,深入到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李自成清楚，城里大多都是木制建筑，这样一来烈火便会蔓延开，尽管有一些建筑是用于石块加固，可石块数量不是太多，大部分都是木材。
没过多久，城里到处硝烟弥漫。火势越来越猛，开封上空的烟雾也变得漆黑，城墙上开始窜上来一股火焰。
火炮再次响起，远远射过来，撞击到墙上。现在是时候用云梯了！突袭分队等待着进攻信号。一瞬间信号发起，号角响彻大地！
数百名士兵立刻拿起竹竿制成的梯子，往城墙上爬。从城墙上砸下来密密麻麻的石块，还有飞箭也射向起义军，不少起义军中箭倒了下去，紧跟着就又有一批士兵爬上梯子，前赴后继，紧逼城墙顶部。
一支起义军分队发现城墙下一个盲点，正准备再次攻上，可位于顶端的守城兵将事先预备好的烧得沸腾的油倾注下来。
痛苦的尖叫声、喊声一时间混合成一个声音，可马上又被数百个起义士兵响亮的“闯王万岁”所掩盖。援军赶来了。
守城兵虽处优势地位，可起义军数量庞大，一批接着一批攻过来。一队防守士兵用长铁钩将一个梯子推下，起义军立马就摆上了第二个梯子。而守城士兵则遭到飞箭和火炮的攻击，一时间城墙上下皆血肉横飞。攻城的第一批起义军已经攻到了城墙上方。
李自成手握宝剑，沿着城墙来到双方交战的地方。四周各种声音交织着，金属的碰击声、欢呼声和绝望的呻吟、火炮射击声……李自成发现一个戴羽毛头盔的朝廷将领，便挥舞着宝剑一下子砍向其脖子。此人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李自成的面目，就倒了下来，血液从脖子伤口处涌出，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用可怕的眼神盯了盯“闯王”……这时他身后又出现了三个将士！可这对李自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轻轻一挥手中的剑，如秋风扫落叶般撂倒了两个将士，第三个人试图用大刀砍过来，李自成举起剑一挡，那人手里的刀便落到一旁。“闯王”的剑将此人护住前胸的手打开，直冲胸口来了致命一击……行了，看来这也不是个厉害的对手。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也未能幸免于李自成的刀剑之下，很快便见了阎王。现在是时候到城门处支援他的人了，打开城门是重中之重。
李自成正迈步走去，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左眼一阵剧烈疼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的身躯一点点倒下，突然一双有力温暖的手抓住了他，随后是一片空白，他如同到了幻境……
李过溺水了……李自成一听到孩子的哭喊声，心里就冒出这个念头。远远望去，透过老池塘边睡莲丛，一个小孩儿正拼命挣扎着！
李自成边跑边脱下衣衫，猛地一头扎进水里，好几次他都滑倒在沙砾上，差点摔倒，可他强壮有力的双腿很快找到了支撑，灵活的身躯游动着，他的侄子李过已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得赶紧救他了。
叔侄俩年龄相差不多，都是少年，两人亲如挚友……李自成多少次曾警告过侄子，说池塘表面平静无恙，可暗藏杀机，温暖的水流下是冷冰冰的地下水，能让腿脚一下子冻住抽筋，池塘底下可怕未知、黑不见底的世界将把人吞噬……
李自成看见侄子的身子正慢慢下沉，只有他的双手在水面上疯狂甩动，溅起无数水花，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弱，似乎正在被水流吞没……李自成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向侄子游过去。李过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他自己也试图朝叔叔游来，可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李自成划动双手，拼命赶过去，一把抓住侄子的背，夹在一只手臂下，然后面朝天开始迅速划动双腿朝岸边游去。李过像一个沉沉的包裹，他的双腿不能动弹，浑身也软绵绵的……
眼看着离池塘岸边只有几步之遥，李自成突然觉得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死死拖入深渊，他的双腿变得冰冷……这便是村子里大点儿的男孩子们常提起的黑漩涡……这些孩子喜欢半夜讲些吓人的故事，说池子里藏着一条和上苍同龄的鲤鱼，时不时还会把一头牛拖到湖水的深处。还别说，村子里有时牲畜就这么神秘消失了……
眼下这股暗流要将他们两人都拖下水……事不迟疑，该想想办法救自己和李过……
李自成用力将侄子推向岸边，然后自己深吸一口气，钻到了水下……不知为何，他心中毫无恐惧之感，而是充满了好奇……在水下他还看见李过的脚也能动弹了！侄子算是脱险了……阳光斜照下来，透过水面洒到芦苇杆上，斑斑驳驳的光圈浮动着……而底下却是无穷的黑暗……
在这一刻李自成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终点。黑暗后是一片空白！李自成胸口憋得厉害，恨不得马上浮出水面透口气，他的双眼也有些刺痛，耳朵感到阵阵压力，可他并没有放弃，他知道还需要再等待、再忍。
他的叔父曾效力于朝廷，是个武将，他曾经教李自成如何操作军队里用的沉甸甸的弓箭，李自成常一站便是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紧绷着弓弦。他手上、脑门上青筋爆出，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李自成自小争强好胜，他硬是挺了过来。渐渐地忍耐早习以为常。现在对他来说忍大有益处。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从上方飘来：“快上来！”李自成终于从深处向上划了一下。他脚下的一片黑暗如同一张可怕的鬼脸，它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入水者，水怪们已张牙舞爪围着他，准备吞下他鲜嫩的躯体。可这时李自成吐出一口气，气泡缓缓上升，他也渐渐开始上浮。他感觉到周围的水流已变暖，眼前也越来越亮，而此时好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毯子猛地盖住了他的头，沉重而厚实，没有一丝透亮。随即这块黑色毯子消失了……
他首先听到的是人说话的声音。言辞含糊不清，难以辨别。眼前光亮处渐渐出现一些轮廓。李自成慢慢苏醒过来，只听到李过那熟悉的嗓音：“还活着！”
然后听到嘈杂的欢呼声，是围在他床榻的将领们的声音……
怎么会在床榻上？他明明在城墙处战斗！他明明杀了三个守城的人，冲到城门那边，可他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军帐里，赤着身子裹在温暖的羊皮毯子里……发生了什么，他的队伍呢？城攻的如何？
李过俯下身子，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草药：“‘闯王’，快喝下去，这药方……”
“这是什么东西？”“闯王”皱起眉头。李过笑着说：“人参汤，喝下去你就会好的……”
“我受伤了？”
“是，伤得还不轻……只有童大夫妙手回春，才救得你一命……看……”
李过从刀鞘里拔出大刀，递给李自成……他望了一眼宽宽的闪闪发亮的刀刃，突然间整个脸抽动起来，只见刀刃上映射出他的左眼被一块黑色布小心遮了起来。
李过也愣在那儿，不知道接下来闯王会有何反应。李自成一动不动僵在那儿好久。
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如此紧张，似乎一丝声响便会让整个帐篷倒塌下来。
可谁也没有料到，从“闯王”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所有人都相互对视着，闯王是不是因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模样而一时发癫……而李自成继续大笑着，笑声中透露出欣喜，甚至笑出了眼泪，滚落到胡子上。所有人当中只有“曹操”站出来，毕恭毕敬、小心谨慎地问：“‘闯王’，是何缘故让您笑得如此开怀？”
李自成用仍然虚弱的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好不容易平缓下呼吸说道：“那老太婆说的对，将来的皇帝是个独眼龙……”
他把头靠在塞满新鲜干草的枕头上，用微弱的声音念叨着：“我将成为下一个皇帝。老天爷注定这样……”然后精疲力尽的他静静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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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突然间刘宗敏脱下剑带，将它放在李自成床榻脚下。他单膝跪地，摘下头盔，微微低着头说：“‘闯王’，我愿至死追随‘闯王’您！”
李自成未目睹这一情形，可他模模糊糊中听到他手下的将领们一个个扔掉刀剑，接连重复着同样的话：“我等愿至死效忠、追随‘闯王’……”
这时李自成陷入到一种深深的救天下之大任感中，就像他遥远的童年时代在家乡老池塘边那样……
“曹操”则站在李自成身边，脸上挂着内疚的表情……
“也就是说，我们攻开封城又失败了！”李自成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胡须。狡猾的“曹操”只是耸了耸肩。
“这次我们毫无机会可言。藏在山里边的朝廷官兵们眼看城池要破，就把黄河上的水坝给炸了，水便淹没了平原，我们的人好不容易逃脱出来！不过谢天谢地，我们受伤的弟兄也被救出来了！”
“怎么，他们连城里的老百姓也不放过？”“闯王”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帐篷门口传来“老回回”的声音：“他们才不管百姓死活！城里边有多少人？七万多还是更多？我们设法转移出来的人是少数，大概有两万多人，好多的人甚至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丢了性命！”
“这水来势凶猛，我们不得不把攻城火器还有不少火炮丢在那儿了！”“革里眼”插话道。“开封城现在是汪洋一片。人们叫它死亡之湖。”
李自成从座椅上站起来，手指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尽管那次受伤已过去十来天，可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听我令：“全军撤退到陕西，我们将为进军京城做准备。各军进行伤亡统计，各将领明日上报战斗情况。伤员送到后方，后备队和卫队跟上，突袭队伍压后。在此处停留已毫无意义了。”
北境。女真部落营地。
多尔衮把自己强壮的手伸到盘子里抓起一把饭，又从中间挑出一块肥肉，他张开如同无底洞一般的嘴，一下子便将肉吞了下去……
吴三桂见此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可他还是定下神，从皮套子里拿出自己的筷子开始用餐。他们的餐桌就摆在地上，上面摆着一块厚实的柔软毛毯，可以驱寒保暖。此处地势险峻，居高临下，离山海关不下三十里，不怕被耳目探听到，对外的说法是吴三桂和他的随行一同狩猎去了。吴三桂以前经常狩猎，不在自己的营地是时常有的事儿，所以朝廷的耳目也对此见怪不怪。而其他将领们也清楚吴三桂总兵暂时离开，也不会误了大事，他对军队的事儿早有安排。
狡猾的多尔衮说得没错，这肉和饭的确很香。吴三桂不急着用餐，他想了解一下女真的习俗。
“吴总兵，要是有兴致，要不请几个佳人来伴……”
多尔衮眼里闪着绿光，而吴三桂并没有答应。他心里清楚得很，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努尔哈赤第十四子，非寻常人。此人文武双全，善于谋略。所有人都称之为狡猾的狐狸。可树大招风，他也引来无数妒忌仇恨的目光，这与大明朝皇帝也无差别。
皇太极继承大汗位后，就一直视年轻有才的多尔衮为眼中钉。多尔衮则一直寻找机会，将四贝勒从宝座上拉下来，很快便有了一次机会。一年前锦州之战长期被困，皇太极无端指责多尔衮毫无战功，降爵一等，并罚一万两银子。当时对十四贝勒来说根本负担不起这个数目。多尔衮尽管屈从了，可从此怀恨在心。他开始到处打探，联合力量，起码找到不少能在危急时刻拉他一把的人。
随后他注意到长城那边的动向，明朝不少将领接二连三跑到北边，而中原农民起义搞得京城不得安宁。多尔衮四处搜集情报，反复研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就是不久的将来起义军会进攻京城，而到时候大明的将领们肯定顾不上他们女真了，是时候借刀杀人了……且多尔衮确信，这只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儿，于是他便秘密派出使者跟吴三桂谈条件，企图收买吴三桂。
他的条件很简单。要是中原某个地区发生战争冲突，吴三桂带人放多尔衮十四万铁骑进入中原。吴三桂的兵不阻扰多尔衮进攻京城。吴三桂当时细细聆听了多尔衮提出的这些条件，提出需要时间慢慢考虑，然后再次会面时他并没有说出不字。
吴三桂和多尔衮皆英才，惺惺相惜，只不过二人身世背景迥异罢了。
现如今局势急剧变化，大明朝日渐衰败，内忧外患，李自成的起义军日益强大，而吴三桂的举动又会给大明带来新的威胁。看来吴三桂是不打算继续效忠大明皇帝了……
他美滋滋地享用完肉，打了个饱嗝，按照当地习俗表示对美味佳肴的赞赏。一旁的侍卫赶紧端上来水盆让他洗去手指上的油腻。
多尔衮也将肉盘推开，大声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抬起头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说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个‘闯王’了……且信我一句，王爷，他将助我进京。”
“我还不是什么王爷！”吴三桂冷笑了一声。多尔衮捋起胡子，大笑起来。等吴三桂心情平复下来后，他轻声念叨了一句：“等我登上紫禁城龙椅，第一个就封你为王。”
然后多尔衮又开始哈哈大笑。而吴三桂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陕西。李自成军营。
李自成将大部分人马派回到陕西过冬，自己则回到地处汉水的襄阳。过去几百年来襄阳一直对中原抗击女真侵略具有重要战略意义。春季时他便拿下了襄阳，在此留下一小队人马驻守以便维持秩序。现如今“闯王”回来了，打算将此地作为他新政权的起点。大事小事千头万绪，李自成只好请师父罗阳助他一臂之力。
罗阳乘马车，在心爱的宝簪陪同下来到襄阳，一看到弟子便立刻唠叨起来，说李自成开封一战怎么这么马虎大意。
“哎呀，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能长长脑子？”罗阳一进帐篷，开口就数落。侍从们端进来果子和美酒，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帐篷。
李自成只是微笑着，一边啜口南方美酒，一边望着师父。许久不曾听到师父唠叨教诲了，还真有些想念呢！尽管师父一个劲的指责，可李自成却感到句句暖心……
罗阳注意到了弟子脸上的笑意……
“‘闯王’，老朽不明白你为何有这等好心情！”罗阳说此话的语气很重，似乎根本不顾“闯王”的颜面。可李自成只是一个劲地咧着嘴。老人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突然他也轻声笑起来。
“哎，我烦叨什么呢……人老喽，开始胡说八道了。要不这样，把我一个人关到房子里锁上，这样不会来烦你！”罗阳从桌子上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试探性地说了这么一句。李自成只是摊摊手，说了声，一切随你便。
“哎，年轻人……我说的话里边可是有一些道理的。你啊，还是像个孩子，总喜欢冲到前边，争强好胜想立战功，但你得清楚，真正属于你的位置是在这之上，用长远谋略来看全局，统筹安排，派兵指挥。你只注意弓箭手的时候，那帮朝廷的混蛋就炸毁了大坝，要不是你的哨兵及时掌握了情况，那么你的人马和整个城池一样都会被淹没。你自己也会因此而丢了性命。这样一来，你说说，谁能带领弟兄们进京？难不成是那个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张献忠？”
李自成听到张献忠近来的“战功”，不禁打了个冷颤，可他心里边却恨不起来。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像张献忠那样的人。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人死去，他也做不到，起码是现在还做不到。罗阳说得对，这样不能长久下去。
李自成把一个果子递给师父，又自己拿了一块塞到嘴里。
“师父，此次叫你来，是因为我有意在陕南建立自己的政权，这将是新政权的第一块基石。天下人人平等，无朝廷压迫。”
老人又拿起一个果子，沉默片刻，然后小心地问道：
“你是否明白，将来你或许不得不放弃许多本理所当然的事儿？比方说你以后可不能再轻举妄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不能冲在前面，因为你身负重担，这个代价你承受不起！”
李自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不过。”老人用自己苍老的手指头轻轻一碰“闯王”漆黑的眼罩，说道：“你也应该吸取教训了吧！”
“没错，师父”。李自成笑了笑说。罗阳也笑了，狠狠咬了一口果子，汁水四处飞溅，李自成用手掌挡了挡，笑着从桌案上拿起扇子挥动几下：
“师父，那您觉得将来的政权该起什么名字好？”
罗阳作揖说道：“尚不知取何名，可我相信此名将世代流传。不过这还不是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李自成惊讶地扬了扬眉毛，说“那该考虑什么？”
“‘闯王’，你的队伍要彻头彻尾地改造。老朽到时有些建议，你不妨听听……”
......
京城。湖宫。
朱由检简直是火冒三丈！这些蠢驴竟然把整座城池淹没了！还有城中那些老百姓也未能幸免！如何对付李自成那帮起义军难道就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还让暴民顺利逃脱，那嚣张的李自成还自称是未来的皇帝？
简直是厚颜无耻！要是以前，无人敢公开穿戴皇家龙袍颜色的服饰，而现在连一个乡巴佬都宣称自己是新朝天子！
朱由检身子有些僵硬地走到湖宫露台上，深深吸了一口傍晚凉爽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还好此刻并无旁人瞧见他的样子，要不然京城又要谣言四起了……鬼知道他身边的臣子太监们有多少耳目呢？
“当朝皇上无定心，优柔寡断……在东林党和太监两边摇摆不定。”
“皇上办事不周，致使天下动荡不安，屡战屡败！北有女真扰乱！中原则烽烟四起！”
“必须派精锐军队，除内忧外患！该让天下人见识朝廷军队实力了……”可这净是些空话……强大的军队又在何处？好些人马被起义军击溃，零零散散分布在中原各地。最优秀的将领一个个死去……要是女真突然袭击，那么中原将无力抵抗。面对满族的铁骑，连东部军恐怕也坚持不了一周。而其余的军队早在几年前就被多尔衮打得落花流水。当年多尔衮在中原四处作乱，蹂躏北方城镇村落，加上旱灾，愈发点燃陕西叛乱之火。为何中原近年来屡遭灾害？饥荒、瘟疫、疾病、北方入侵、南方部落骚乱、还有无耻的海盗……多灾多难！
而朝中的宦官习惯于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些人只会嚼嚼舌头说空话、闲话……对此皇上也无能为力。
朱由检走到栏杆旁，倚靠在一根年代久远有些发黑的柱子上。脚底下的池塘如镜般的水面上则映出黑白天鹅倒影。幽暗的倒影仿佛在预示着大明即将逝去的辉煌。
老天爷为何给他朱由检这么一个乱世？他仿佛眼睁睁看着大明这艘船慢慢下沉，水从两侧的漏洞里一点点渗入，可他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孤身一人、孤立无援！他的确孤身一人。他对身边所有人都丧失了信心。而即使是他最亲近的皇后、嫔妃、公主都无法理解这个至尊至上的天子其实内心有如何孤独！
朱由检骨子里能感受到天下各地、朝中各个角落向他投射过来的不怀好意的眼神，每日盼着他跌倒。乱世之下风起云涌，他致力于改革，独自一人高高在上，如走着狭小破烂的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有多少人企图保住自己在朝中的权力、利益，然而他们还能保住江山社稷吗？天知道……
朱由检将悲伤的目光投向已经渐渐变暗的天空，仿佛在那儿能找到一系列答案。突然间，只见一颗流星飞速划过天穹……
皇帝打了个冷颤……难道……这是天降凶兆吗！或许不是呢……可谁又能明白上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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