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
老人出书 家族出书 单位出书 教师出书
学生出书 自费出书 博客出书 其他出书
 
 

手机:13037972986

电话:0951-7895312 7895346

腾讯QQ在线客服

地址:银川市金凤区新昌西路132号银川当代文学艺术中心图书编著中心园

网址:http://www.csw66.com

 
 
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新书展示 > >> 信息详情

湖殇

发布日期:2017-01-03 16:04:08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湖殇 / 刘鹏程著 --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11
(书韵文香 / 杜哲,黄娜主编)
 ISBN 978-7-106-04602-6
Ⅰ. ① 湖… Ⅱ. ① 刘…  Ⅲ. ① 散文集-中国-当代
 Ⅳ. ① I26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300302号



 
                                湖泊,记忆中的未来(序)
                           ——读刘鹏程先生散文集《湖殇》所感


  两年前的冬天,我刚从英国考察文学归来,便回故乡宿松县凉亭镇参加诗会。诗会后,刘鹏程先生与一帮文友邀我赴泊湖游玩。我虽自幼在宿松长大,但一直栖身于县域北部丘陵地带,那是第一次见到泊湖。
  下午的快艇急速压过湖水,湖面涌起积雪。晚饭前,趁大家欢谈之际,我独自一人在湖边流连,极目远望,冬日夕光点亮湖面,暮霭里细碎光影仿佛亿万支燃烧的蜡烛。
  我之前读过刘鹏程先生的散文集《泊湖的密码》,几篇隐喻性很强的文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今年,刘鹏程新散文集《湖殇》编好,嘱我写点文字。展读书稿,一篇《谁熄灭了泊湖的火焰》,引起我的警觉。
  我原以为泊湖火焰只是闪烁的夕光,但是,在刘鹏程文章里,湖上火焰既是腾空的彩色飞鸟、广布的黝黑风帆,又是粼粼月光、点点渔火……总之,是作家心中鸢飞鱼跃、水声喧哗的密杂往事。
  “在这片湖水里,我曾经是神的孩子,有着梦一般燃烧的气质。可是,是谁卷走了这片湖水的芬芳?又是谁熄灭了我们曾经点在水底的火焰?我不知道。”
  《湖殇》一书前几辑里,有大量描写湖边童年记忆的篇章,这些记忆往往颇具梦想色彩。显然,作家是一边回忆,一边梦想,这宛如湖泊的黎明,微光里带有水气,其边界已与梦境交融。
  这本散文集里,无论是春天的首场雷雨、产卵的鱼群、水草、蚌壳、桨声、水鬼、沉落的州城,还是油菜花般的妹妹、苦楝树般的兄弟,以及野猫、黄鼠狼、刺猬、花蛇、斑鸠、长颈鸟,无不充满苦涩而又甜蜜、酸楚而又幸福的梦幻气息。
  “对于我们湖边人来说,生也是水,死也是水。等我获得了水性,并长到少年的时候,我的心事就像铁锚一样,被钉在了湖边。”
  水,无疑是一种神奇的物质。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在其重要诗学论著《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里,对水有过别致的精神分析,他揭示了诸如水的母性、流动、纯洁与净化、庄严和深邃等品质,并特别论述到,在湖面洁净的镜中,世界就是人的映像,水面与天空双重的映照,往往会调动起一个人的宇宙梦想,并令心灵开阔、深邃而明亮。
  刘鹏程的散文,有一部分看似记叙往事,但其本质是诗的。这诗,首先具有梦想的、浪漫的、理想化的特质,对应于“一切丧失的都值得歌唱”这一浪漫主义美学主张。但湖边童年,沐浴着水的景象,又给作家带来大量的、信手拈来的隐喻,这些隐喻,使美学静观与心灵运动深度融合,给诗意注入粗砺的基质,因而具有鲜明的现代性。
  “秘密藏于深渊,或者潜伏于水底。我们世世代代将湖水揉来揉去,都看不出它的真相。我知道,竹篮打不起水,手也抓不住水,但我们世世代代都在打捞它的秘密。”
  打捞,即拯救,而记忆是最好的工具。某种意义上,刘鹏程的泊湖散文,是一种“自传体记忆”。这记忆,其首要意义,在我看来还是针对作者生命个体——站在进化论的立场,人的记忆有助于自我防护、自我疗伤;而个体心灵的任务,就是理解自身的经历,其目的是与世界达成和解,以恢复内心平静。
  《湖殇》一书中,有篇《对一个村庄的检讨》,堪称自我疗伤的代表作。其实,细细阅读,我们会发现书中很多人与事,无论是投水自尽的婶娘、淹死的堂兄、湖荡里惨烈牺牲的勇士,还是赌气出走、音讯全无的大开伯伯,湖边哭泣的“日本佬”……他们都没有消失。人逝物非后,他们依然存在,并时刻准备着归来。人事虽悲,但气息安稳,是记忆,将事实与价值、现实与幻想、传说与念想深深挽留在那里,并附上一层幽隐、玄秘之光。
  “我的一个堂姐,十三岁的时候,在泊湖里捞猪菜,不小心淹死了。就在第二天,村南头一家就生了个女孩,和我那个堂姐长得一模一样。人家说这就是我那个堂姐再生了,到南头的那人家投胎了。”
  记忆,除了有益于作者个体心灵,我认为还有一种特定的“伦理价值”,那就是,通过选择,有些至为浓厚、密切的回忆,比如亲情回忆,会构成一种黏合力,形成一个记忆共同体,指导着我们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刘鹏程这本《湖殇》里,最令我动容的,是作者对亲人特别是对早逝母亲的追忆。这些回忆,有别于部分篇章散文诗般的灵动与急促,显示出一个作家脱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心灵境界,以及那卓越的、稳健的工笔画般的功底,冷静又温和,纯真且哀怜。
  “在我的记忆里,娘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走亲戚或者回娘家的时候,总是着一身青花的衣衫,戴一块青花的头巾。我一直喜欢看娘这样子的打扮,也认为这是她最好看的时候。虽然这一身青花的衣衫都是土布做的。”
  “永远记得,冬天的寒风中,娘在湖边旷远的田地中孤独劳作的样子,与不远处湖水退远的泥地里,那些觅食的白鹭没有什么两样。她的衣衫与土地的颜色是那样的相似,与现在铺在她坟头上的枯草的颜色是那样的相似。”
  毛蓝布,蓝毛士林衣服,寂静劳作的母亲,过年时节灌木丛中亲戚的笑脸,打猎的爷爷,窑厂,做苦工的哥哥——阅读刘鹏程的散文,如触碰童年遗忘的火种,瞬间使我心中久久消失的乡村往事复萌。
  我与刘鹏程先生是同代人,交往已有二十多年,最初是通过吴忌先生介绍,我们得以相识。每每回宿松,我们多有相聚,他数次到过我童年生活的山村,漫步于松树下杂草丛生的荒凉小径。在我印象中,刘鹏程一直是一位诗人,眼镜片里透着灵性、善良之光,文质彬彬,庄重严谨,温润亲切,与我心目中的理想文人形象特别吻合。
  对于我与刘鹏程这代人来说,中国正在经历着剧变。这剧变,我们既是参与者、经历者,同时也是见证人。国家在向全球化、向现代工业文明迅急转变的进程中,我们的过去还停留在农耕文明里——曾几何时,遥远的过往无一幸存,灰飞烟灭,所以保留记忆成了当务之急。
  法国诗人勒内·夏尔曾经写下过如此警句:“留给我们的珍宝遗产,没有任何遗言”,这遗言是指什么呢?我仔细琢磨过,对于曾生活在乡村的我们而言,其所指当是传统,其核心价值就是乡村良善。
  刘鹏程的散文,给我们留下的珍宝遗言,就是乡村的淳朴与善良,乡村草木般的温柔心灵。它来自过去,更影响未来,无疑是中国“未来洪流”底层里最稳固、最绵厚、最悠长的力量之一。
  前年冬日,泊湖上的烛火还在眼前闪烁。那个冬天不久前的日子,我曾在英格兰湖区徘徊,见过华兹华斯早年眺望的波光;在回程飞机上,我也曾目睹过北冰洋深蓝的、巨大的闪耀……此刻,我心中的记忆碎片,因刘鹏程的故乡回忆,相互连接,发出光辉,这盛大场景中的“灵魂蜡烛”,我想它经久不会熄灭。
 
祝凤鸣
2016年12月25日于合肥
 
   (祝凤鸣,当代著名诗人,文艺评论家)
 
 
 
 
 
目 录
 
序 言(祝凤鸣)1
 
第一辑 湖 殇
 
湖 殇3
谁熄灭了泊湖的火焰6
被湖水湮灭的痕迹8
隐秘的湖水10
水 响14
桨 声16
湖边风暴18
城隍咀的眺望20
沉默的铁锚22
亲爱的蚌壳24
 
第二辑 漂在月光
 
我触动了一把猎枪的灵魂29
一个村庄的谜32
草从来就没死过35
月亮不说话38
草木亲人40
一地鸡毛43
丛林时光45
对一个村庄的检讨48
青花娘50
家畜如友52
风吹老家54
无火焰的燃烧57
 
第三辑 泊湖的咳嗽
 
泊湖的咳嗽61
寂静的茅屋店64
去碧溪咀寻找一个人66
严家祠的茅草与松风69
肖家弄的弄72
麦子像子弹一样呼啸75
洪家岭的碉堡77
到水边去哭80
 
 
第四辑 水面下的暗事物
 
水面下的暗事物85
晨光下的洗礼87
一个人和一场雨89
烟雨下仓埠91
我在江南的缘93
一粒药的光芒95
清明茶语97
那些千年的旧99
穿越五千年的寂静101
从泊湖到伊犁河104
河西山的穿越106
 
第五辑 湖边拾贝
 
一座庙宇里的战争111
时光里的鸟群114
一个人的端阳116
一颗钉子的小学118
湖边拾贝121
湖边的鬼125
湖边笔记128
遇见小林130
劲松外传132
往事疼痛137
随一条河流还乡139
宿松的蓝141
 
附 录143
 
刘鹏程的“湖泊”(吴忌)146
湖边守望者(石砚)151
 
后 记157
 
 
 
 
 
 
 
 
 
 
湖 殇
  一夜密集的雷雨。一个少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倾听雨声。雨,一阵紧一阵慢。当屋顶的亮瓦透出天光的时候,少年迅速下床,穿好衣服,赤脚挽起裤管,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拿渔具,立在门口——他在寻找雨的缝隙。
  在清晨的光亮里,少年穿过雨的缝隙,向湖边奔跑——
  这少年便是我。这湖便是泊湖。
  一夜暴雨冲开了所有的田缺口,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哗哗的水声。湖水一夜暴涨,淹没了辽阔的湖滩,只剩下矮草丛稀稀疏疏的影子。我下到湖滩上的矮草丛里,新水淹没了膝盖。目光紧盯着附近的动静——忽然一棵艾草在动,微微地动。于是我迅捷地抛出渔具……
  我知道,春天的第一场雷雨,会让泊湖的水迅速暴涨。鱼们在沉睡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迅速活跃起来,来到新没的湖滩草丛里产卵。
  天大亮的时候,我背着满满一篓鱼回家。雨也停了,新的一天又露出了灿烂的阳光……
  其实,那已经是四十年以前的泊湖了。
  现在,泊湖却不再是那个泊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湖边的村庄慢慢变成了空村,有的即将要消失,像一个符号,那么空虚。湖上也没有了茂盛的水草,没有了飘逸的帆影,没有了翔起的水鸟,更没有了那个捕鱼的少年——他们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回到湖边的村庄,去履行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一个家训,在湖边烧烧纸钱,放放鞭炮。就像一场宗教的仪式,那么虚无,那么高蹈……
  只是,那场雨仿佛还在下,甚至从更远的时候下过来——
  父亲在那时候就告诉过我更早时候的泊湖。
  因为泊湖水道如网,蒿禾丛生,水草密布。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就对泊湖非常头疼。那时候他们在二十里之外的坝头港扎营,可以从坝头港长驱直入征战皖西南的每一个地方,迅速消灭我们的抵抗力量,却对隐匿游走于泊湖湖区的自卫队们束手无策。对于日本人来说,泊湖不亚于迷魂阵。
  也是在一个春天的雨夜,泊湖自卫队连夜从泊湖出发,水陆兼行,直奔二十里外的日军驻地,包围了日军座营,激战一昼夜,狠狠打击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从此,泊湖引起了日本人的高度恐慌。他们处心积虑,妄图一举消灭泊湖的抵抗力量。
  一个多月以后,日军纠结伪军共二百多人,水陆并进,进剿泊湖,将游击队二十多人团团围住。游击队们依靠有利的湖边地形,不仅顺利突围,而且牵着敌人的鼻子转,与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激战两天两夜。日军被打得狼狈不堪,最后只得乱打几炮,灰溜溜地离开泊湖,逃回他们的驻地……
  那是上上个四十年前的泊湖了。
  其实,我所经历的泊湖,不只是那场雨中的泊湖。在我后来离开泊湖,又不断地返回泊湖的反反复复中,我与泊湖总在不断地互相疗伤。泊湖用她温暖宽广的胸怀养育了我,温暖了我。而我似乎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却被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活到一把骨头的份上,才能够安稳地回到她的身边?
  1980年以后,湖边零星的田地都承包到各家各户,而泊湖的湖水依然如此,湖边的人们像世世代代的祖先们一样,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捕鱼。水里丰富的鱼虾,让我们度过了史上最饥饿的岁月。每年过年的时候,人们都会真心地祭拜泊湖,祈愿世世代代,面朝泊湖,春暖花开。
  可是,当上世纪九十年代来临以后,疯狂的水面开发,就像一场猛烈的龙卷风,卷起了整个湖水。我们整个城隍咀几千号人世世代代临水而居,靠水营生,现在,没有了湖水怎么活?
  那一年的那一天,也是下雨,仿佛泊湖的宿命。渔民们全都下到湖里,对抗开发商。后来有人回忆,那一天,开发的水面上全都是船,渔民们坐在自家的小木船上撒网,开发商坐在飞快的汽艇上满湖驱赶。老百姓都聚集在水边。有人说当时的情况,整个开发湖面上,仿佛中日甲午海战的电影场景。城隍咀张家屋有一个十八岁的渔民当天被湖水呛死。
  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水面顺利开发。我不知道开发商每年给了政府多少钱,我只能在偶尔回到老家的时候看到,几年的光景,整个水面水草枯竭,水鸟飞走,小鱼小虾小虫消失,木船倒扣在水边的泥地上,随时光慢慢风化。更有甚者,开发商每年都要向湖里倒入大量的粪便当鱼饵,整个湖区臭气熏天……
  现在,那场雨一直在下,不过它只下在我的梦里。在梦里下着下着,雨就变成了哭泣。离开泊湖之后,那些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泊湖之子们,他们也像我一样,梦里也还在下雨吗?
 
 
 
 
 
谁熄灭了泊湖的火焰
  湖上长满大片大片的蒿禾林,在深秋的风中摇曳,浩浩荡荡,发出枯槁的脆响。辽阔的湖面上,像升起大片燃烧的火焰。在蒿禾林之上,预备越冬的候鸟们,漫天飞舞,盘旋,并嘎嘎叫唤,白色的,灰色的,在天空中形成鲜明的光芒。随后,又在退水的湖滩上,它们有大群大片的集结……
  现在想来,极像一场宗教的仪式——这是三四十年前的泊湖。
  而现在,那些茂盛的蒿禾林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我,在空阔的湖滩上徘徊……
  此刻,我在这湖边长久地站立,其实并非是要望穿秋水。只是漂浮在湖水之上的那些经年的鱼水往事,总像火焰一样在内心里燃烧。它们的光芒,穿越了我们一眼到底的浮生。
  我想起那黝黑的风帆,远远近近地点在旷远的湖水之上,像一片片黑色的火焰,曾经照亮我饥饿的少年时光。它们为我指点了远行的方向,和征服大湖的力量。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否是巧合,为什么父兄们的肌肤透着风帆一样的光芒?
  而当夜晚,月光浩荡,微风的水面,闪动着粼粼的波光。一些细小的心事,随波流连,像仲夏的莲荷一样开放。现在想来,那水波就像父母亲柔软而宽恕的微笑。远处是点点的渔火,天上是迷濛的星辰。我曾经就在这中间,这月光中间,在湖水之上,星光之下。可惜现在,只听见对岸的寺庙传来隐约的钟声。也许,对于泊湖,她现在是不是要为我这个曾经的湖边少年,描绘出已经人到中年的境况?
  我不愿意想得太宿命,更愿意想往湖水之下,我赤条条的水里的童年,和鱼们一起,穿梭在一眼望不断的水下森林。看大片大片水草的摇曳、簇拥,像娘一样温暖的抚摸;听水面上的渔歌互答,桨声清唱,像姐姐们清澈的恋爱。而今,望断湖水,也找不到那么茂盛的亲切的水草,像炊烟一样摇曳。仿佛遥望千年,我所能看见的,也只有如水底的沉船,露出千年的瓷器,在水底透着漕运时代的繁华光芒。
  在这片湖水里,我曾经是神的孩子,有着梦一般燃烧的气质。可是,是谁卷走了这片湖水的芬芳?又是谁熄灭了我们曾经点在水底的火焰?我不知道。
  岸上,父兄们都已经走散了,我年少的玩伴们都出去打工了,村庄开始荒废。那些倒扣在村口的渔船早已经枯朽,一碰就碎,慢慢化作湖边的泥土,最终又将随循环往复的春水,一起还原到湖水中去。
  曾经不懂,总有老者,在立春之前的某个黄昏,面朝泊湖,烧一堆蒿禾,撒一把纸钱,放一挂鞭炮,在熊熊的火光下,作长久的跪拜。这样的风俗,不知从何时起,也已经渐渐熄灭。
  有些恍惚,我仿佛遇到沿岸的桑烟、苦荞麦花……一眼望不到边。凝望湖水,一切似乎已经熄灭,归于寂静,归于苍茫,似乎只在我一个人的内心燃烧。我想,如果有一天,它在我内心的燃烧也已熄灭,那我也将还原湖水——然后点水起火,像我那曾经的少年时光……
 
 
 
被湖水湮灭的痕迹
  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一个人到湖边去走走,仿佛是要去寻找我曾经留在那儿的痕迹。
  如果是夏天,湖水满涨,我总会觉得那些痕迹就在湖水之下,被湖水淹没。要是在冬天,湖水退远,又总觉得那些痕迹被湖水带走了——等到春秋,它们会不会回来?
  我童年的时光,就在这片湖水里游动,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划出过无数优美的线条。乘船在湖面上行走,那长长的水痕,远到湖水的中央,远到天边,柔软而亲切。在水里捕鱼、游水、捞猪菜,或者骑着我的水牛,渡到湖水的中央去玩耍……幸福就像水花一样绽放。
  而少年的时候,我就要下水谋生,同父兄们一起打青网,也要到望江去打蒿禾。打青网是十几个劳力一起通力合作捕鱼,是那种足足有千把米长的大网。青网放到湖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半弧,要网住好大的一块湖面。有时候一次网起的鱼,就能装满一条小船。而到望江打蒿禾,那是秋天的事情,是为了备足一年的柴火。望江的湖面上野生着茂密的蒿禾,我们去割倒结成蒿禾排,从水上撑回家。
  现在,总是觉得那些痕迹还在。就像那时候的冬天,到结冰的湖面上去挖鱼,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深深的、透明的痕印。也像我踩着湖边刺骨的泥地,去拣拾那些在水边徘徊的受伤的大雁,留下的那些五趾清晰的脚印。
  而当夜晚,在银色的月光之下,或者在无月的星夜,和父兄们一起,坐上自家的乌篷船,下到湖里去放丝网,或者收丝网。那些闪亮的跳鱼儿,跟湖面上远远近近的闪烁的渔火没有什么两样。以致很多年以后,我留在那儿的痕迹,恍惚着,就变成了渔火,变成了闪亮的跳鱼儿,变成了漫天的星……
  我曾经常常在那片亲爱的湖滩上打滚,蹂躏着身边那些青葱一样的碎草、漫滩开放的各色各样的野花。周末的早晨,或者放学的时候,我喜欢在草滩上大声地朗读课文,有时候骑在牛背上吹出我五音不全的竹笛,仿佛是要读给湖水听,吹给湖水听。
  而现在,这片草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淤泥覆盖了,被湖水冲洗成了泥滩,到处都是蚌壳和螃蟹们走动的痕迹,间或躺着一两条死鱼儿,荒凉而寂寞——它们覆盖了我的痕迹,也覆盖了我的时光。
  我的童年和少年的岁月,充满饥饿与忧伤,只有那片湖水里,留下了我永远的幸福和欢乐。我之所以每次在回到故乡的时候,总要到湖边去走走,仿佛是要去寻找久已丢失的欢乐。但是,到现在,不知不觉中,那些欢乐,早已经变成了岁月的忧伤……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在早晨的霞光之下,不再是朗读课文,而是诵读我的忧伤,仿佛也是要诵给这片湖水听;有时候,在昏黄的落日之下,在湖边的废船边,我吹出的,也不再是童年清脆的竹笛,而是低沉的箫声……这是我现在要留在这块土地的痕迹,不知道它会不会被风吹远,被水覆盖?
  像炊烟留在天空的痕迹一样,我留在那片湖水的痕迹,早已经被如水的光阴湮灭,一切归于寂静。此刻,只在我一个人的内心喧哗。
 
 
 
隐秘的湖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幼年最早的记忆,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哪怕是最平凡而微小的事情。而我的生命里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死亡的记忆,仿佛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
  记忆里的一个夏天,一场暴雨之后,人们发现有大片的鱼群,一夜之间突然闯入我们村子的湖堰里。鱼群是从堰头的一个缺口里游进来的。人们发现鱼群后,立即把堰头的缺口堵上。整个村子老老少少都下堰捞鱼。小孩们因为不会水,都被叮嘱在堰坝上看,不得下水。我在堰坝上看了很久,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也冲下水。我像鱼一样,在浅水里自由地游弋。因为在水面之下不知深浅,我一不小心冲到了深水区,瞬间被湖水淹没。等有人发现,把我抱上堰坝后,我几乎咽气了。最后放在牛背上,荡了很久,我又活过来了。
  这是我生命最早的记忆。但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知道湖水隐秘而莫测。直到这年的秋天,我们同村的一个婶娘投湖淹死了,我才知道什么是死亡。那个婶娘家因为儿女多,生活本来就难以为继,他们老夫妻俩经常争吵。那一次争吵后,婶娘就投湖自尽了。让我感到震惊的,倒不是婶娘被湖水淹了,而是她出殡时的那个场面。我从没有听见过那么巨大的声音,喇叭声、锣鼓声、鞭炮声,夹杂着人们悲伤的恸哭声……
  从此,我知道了生命与湖水的关系。
  但这个湖水,一万年都没有干过。后来,我知道了,我们湖边,历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湖水里淹死过。以至再后来,我渐渐知道,湖边的人们,世世代代又必须在湖水里谋生,我们必须崇拜水。就像那位婶娘的葬礼,头天晚上,全村老老少少,排着长长的队伍,手持烛火,到湖边“取水”,以祈祷湖水的恩泽与保佑。
  对于我们湖边人来说,生也是水,死也是水。等我获得了水性,并长到少年的时候,我的心事就像铁锚一样,被钉在了湖边。有时候,放学以后,我会一个人跑到湖边,蹲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向湖水的旷远处眺望,却不知道要眺望什么。有时候,也会盯着坚硬而锋利的岩石,或者被浪洗得浑圆的卵石。我希望石头它们能突然说出话来,告诉我关于湖水的秘密。但是,石头它却始终沉默着,不说话。
  就像泊湖里关于水鬼的传说。传说水鬼的出没来无影去无踪,它总在水下,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让你淹死。也说夏天的午后,人烟稀少的时候,是水鬼最喜欢出没的时候。这个时候,往往水鬼会上岸来“晒青”。一旦有人出现,它就会一下子没入水中。有传说,很多人看见过水鬼“晒青”。我怀疑,就曾经躲在一棵大树的下面,观察过水鬼上岸“晒青”,但是我一直是没有看见过的。
  据说水鬼捉人是在水下拉人的脚,人在水里一旦被水鬼拉着了脚,就必死无疑。传说中我们那里曾经有一个人例外,被水鬼拉着了脚,却没有死。一百年多来,远远近近流传着他“邪鬼”的故事。他就是杨馥初。杨馥初是我们那里清朝末年的一位布衣文人,一生为民请命,专打抱不平。传说鬼都怕他,对他恨之入骨。有一次,他乘船到湖对岸去为一穷人家打官司。他坐在船头上,一只脚放在水里,一只脚放在船上。水鬼想乘机把他拉下水,要了他的命,就一把拉住他放在水里的那只脚。杨馥初打了个激灵,很快冷静下来,对水下的那个水鬼说,我正是活够了,你等一下,等我把这一只脚也放下去,你再一起拉我下去吧。水鬼一听觉得有道理,就松了手,等他把另一只脚也放下来一起拉更好,一拉一个准。这时,杨馥初迅速地把水里的那只脚抽上来,把水鬼狠狠地取笑了一番。
  秘密藏于深渊,或者潜伏于水底。我们世世代代将湖水揉来揉去,都看不出它的真相。我知道,竹篮打不起水,手也抓不住水,但我们世世代代都在打捞它的秘密。
  我们泊湖边上的人都知道泊州鳖县的传说。说很久以前,泊湖原是一块陆地,远方有一座州城,近处是一个县城。州叫泊湖州,县叫鳖湖县。相传,县城就坐落在城隍咀的不远处,三面环山,水路交通极为便利,上通湖广,下接苏杭,商来贾往,车水马龙。鳖湖县城下面有一条神鱼名叫鳌鱼,是鳌鱼扛着这座城。直到有一天,鳌鱼累了,换一下肩的时候,这座城就陷下去了,陷到了泊湖的水底,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后来,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的时候,老人们说,那也就是鳌鱼换肩。
  关于泊湖州鳖湖县的传说,我曾经梦见过,县衙门前有一对石狮,一双大眼睛似铜铃一般,嘴里都含着一颗石球,一副威严雄壮的姿态。听老一辈的渔民说,有人行船至泊湖中,透过清澈的湖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城郭的影子。后来,我坐船走泊湖的时候,就曾经试图用目光在湖水下搜寻过,一直是没有找到。现在湖边依然有一个小岛就叫鳖,还有一个半岛名叫城隍咀。我家就是在城隍咀。这两个地名就像传说一样古老。
  辽阔而旷远的湖水,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小的时候,父兄们为了让我们早早获得水性,以学会生存的本领,会让我们下到湖边的浅水里捞鱼、捞猪菜、放水牛。但浅水也是隐秘的。
  一场初夏的雨后,鱼在浅滩里产卵,新长出的水蓼,被产卵的鱼弄得摇摇晃晃,一只蜻蜓落在上面。有小孩子赤足戏水,抓鱼,逮蜻蜓。他们往往不会知道,浅水滩里却暗藏着一口井。我就亲眼看见一个来外婆家走亲戚的孩子,掉进水井里,被一个大孩子及时拉起来。那个亲戚小孩事后站在岸边,惊恐地望着那片浅水,却不知道水下面到底是什么,只看见又有水草在动……
  就连湖滩的沼泽地里,往往也会有外人无法知道的陷阱。曾经有一次,一头牛掉进陷阱里,挣扎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向黄昏沉沉坠落的时候,牛终于筋疲力尽。等到牛淹没于陷阱的泥沼里,空阔的湖滩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是在湖边浅水的滩涂和沼泽地。而更多的时候,是在有月光的夜晚,团鱼会成群地爬到湖边沙滩上产卵,它把卵埋在细细密密的沙子里。不久,带着一窝小团鱼回到隐秘的湖水里。这一切,人们是不会知道的,就像湖水里的河蚌,我们只能在白天看见它们在泥地上走过的痕迹,却无法看见它们的行走。好像它们一直就隐藏在湖水里。
  所以,出嫁的姐姐送我回家的时候,她总是从湖的对岸一直送我到湖边,让我坐上渡船。然后她就坐在湖边,目送我上到对面的岸上,才肯走。姐姐知道,因为我年幼,还看不清那过于隐秘的湖水。
  是的,湖水里有太多的秘密,真相永远无法呈现。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生在湖边,死在湖边,他们一生其实都是在打捞湖水的真相。今夜,我只是试图打捞那些经年的鱼水往事,却只能打捞起如梦一般的月光。这月光,在湖水的荡漾下,碎成了渔火一样的星光……
 
 
 
 
 
 
 
 
水 响
  我是说泊湖的水,泊湖的水声。
  感觉思绪就像是湖里的鲫鱼,在一场春雨之后,一听见岸边水沟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就像赶集一样,沿着小水沟,奋不顾身地往上突。也像那馋条儿,本来平静的水面,一有水声,哪怕是很细微的水声,往往会有一条、两条……次第跃出水面,跳得很高,然后扎入水中,然后湖面又很快恢复平静。
  岸边的黄鳝也是,浅水草丛里的蚂蟥也是。黄鳝本来就住居在岸边的小洞里,一听见有几声水响,就会出来觅食,小心翼翼的。而在水草丛中晃荡着的蚂蟥,会毫不畏惧,朝水响的地方,一寸一寸地丈量过去。
  仿佛水响就是神的召唤。
  最近,耳朵里总是响起水声,“咕咚咕咚”的。有时候在梦里,梦见自己在水声里回家——一叶小渡船,两只黝黑的木桨,一位手臂像莲藕一样的船娘,几顶不急不慢的草帽,少年的我也在。回家的时候,船娘划动木桨掀起的水声,安静而缓慢,就像老父老母的絮叨。
  老父亲走的时候,弥留之际,他不忘记告诉我们:就埋在水边吧,让我听听水。我想,老父亲一生与水为伍,生在水边,死在水边。现在他要埋在水边,要能听见水响,也许是因为水声里藏匿了他一生所有的鱼水往事吧?我由此想起我的祖先们,寻水而居,选择在水边居住,这是不是神的旨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这个泊湖一万年的辽阔,托起了我们世世代代对水的崇拜,对水的依恋。而这不绝的水声,就是苍茫里的花朵。有时候,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余晖下的泊湖,无语,在天地之间,静默着,等待着渔民们布网,掀起细碎的水声。有时候,湖面上也布满风雨,密集的雨点打在湖面,风也掀起水浪逐向船舷,响声里就充满了浓郁的腥香。
  其实,水的响声并非是泊湖的喧哗。泊湖在我内心里始终是静谧的,静得很深,深到我总想沉到水底。就像月光浩荡的夜晚,渔火和星光照应的湖面上,总有跳鱼儿掀起亮晶晶的水声,然后被一个少年的丝网缠住。
  此刻,我就像那馋条儿,正被那个少年的丝网纠缠,却弹跳不止,并不认命。我想起母亲三十多年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老四啊,你再不好好念书,就会困死在泊湖里。”我不懂,但我懂母亲是要我离开这祖祖辈辈生活的泊湖。
  而现在,在我离开泊湖几十年以后,却又被泊湖的水声纠缠不休,像那些泊湖的跳鱼儿。也许是城市的水声太过喧哗,我才会迷恋那泊湖的水。
  在城里,有时候,一听见水声,我就会无意识去侧耳倾听,但听出来地却总是喧哗与骚动。这时候,往往就会有一种隐秘的响声,远远的却清晰地向我的耳朵里传递。而这种传递,甚至是我无法回避的。这是泊湖的水声。我突然感觉泊湖的水声有着梦一般的气质,就像我少年时候撑船的竹篙打出的水声——我在这响声里——荡漾,流淌,撑,打捞,漂浮,最后沉到水底……
  我一直想用某种文字的方式来完成对泊湖的描述,但是我总觉得我的语言太贫乏、太无力,总不能接近它的本质。后来我发现,泊湖的水声,正是泊湖最深度的寂静里,最密集而美好的修辞,我一直觉得这是神在说话。没有高调,没有矫情,真实,纯粹而安谧。
  现在,只要我想起泊湖,我就会在城市里,在灯红酒绿中,远远地听着属于我的那个单调而富有力度的声音。虽然我早已经没有了与湖水相伴的生活,并且不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湖水的分量,但我总是清晰地记得那金子一样的水声,在我的耳畔,永不消逝,并且不断地消解着我在城市里听到的诸多噪声。
  是的,我无法阻止天地之间诸多噪声的干扰,但我可以在梦里听听泊湖的水声。常常听听水响,就永远是神的孩子。
 
桨 声
  自从搬到刘屋垄来住,我的耳朵里似乎常常听见桨声,最近的频率越来越高。
  其实刘屋垄现在只是一个虚拟的村庄了。这个被城市吞并并快速同化了的村庄,越来越不真实。到我搬来这儿居住的时候,只剩下了门前一洼规划为松兹菜市场的水田还没有开发。这也是刘屋垄仅存的一点关于村庄的痕迹。
  但是,我自从住进这个小区来以后,晚上躺在床上,听见那洼水田里咕呱呱的蛙声;或者站在四楼的阳台上,看雨在田洼里积水成塘,我就把它当成了一个真实的村庄。
  我老家的村庄名叫刘屋,门前一直延伸到泊湖边的一大片田垄也叫刘屋垄。我离开刘屋,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居住了这么久,之所以在不惑之年和即将知天命的时候,搬到这个城市里一个名叫刘屋垄的地方住下来,难道是一种巧合?或者因为某种暗示?轮回?我不知道。这似乎是一种象征,有时候这样的象征绝对令人震惊。
  这个刘屋垄的水最终也是流到泊湖。一直就是这样,从鲤鱼山上下来的泉水,终年灌溉了刘屋垄,然后经过白洋河,九曲十八弯最终流到泊湖里。
  大概我老幻听桨声就是因为这个——现在,我总是喜欢把此刘屋垄和彼刘屋垄画上等号。在我的潜意识里,刘屋垄下面就是泊湖,就是那个名叫高家赛的湖汊。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走刘屋垄,到水边乘坐小木船渡过高家赛。我大姐家和外婆家就在高家赛对岸的瘪湖咀。
  到瘪湖咀去,我娘就带我走刘屋垄,上麻林咀,去过渡。湖上静悄悄,只有桨声徐徐,和随着桨声有节奏的划行。偶有一两只跳鱼儿跃出湖面的声音,安静极了。后来的回忆,包括现在听到的假想的桨声,就变成了安宁,变成了缓慢……
  对岸的那两棵大枫树后面就是大姐的村庄。早晨的阳光从大枫树的叶隙间透过来,照在湖面,湖水像一面偌大的镜子。大姐正好就在对岸的湖边上洗衣,远远地喊我和我娘。喊声是从梆缒声的间歇里传过来的,和着桨声,在湖面上亲切地荡漾。
  外婆家是在大姐家后面的那个村子。我出生就没见过外婆,倒是常去大姐家。大姐在我出生前就嫁到那儿了,她比我大20岁,像娘。小时候娘的奶水不足的时候,我喝过大姐的奶水,所以我总是喜欢渡湖往大姐家跑。通往大姐家的路充满亲切而幸福的桨声。
  我也能够想象,早年我娘从别瘪湖咀嫁过来,嫁到我父亲的村庄,以及后来大姐嫁到高家赛对岸去,都是走刘屋垄,在桨声里完成的,沿途同样充满了安宁与幸福的桨声。
  直到有一次,在梦里我梦见一只桨断了,我乘坐的渡船在湖面上飘摇,没了方向。那个时候,我娘正得了个叫做食道癌的毛病,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毛病,但是这个梦不久她就死了。那时候我13岁。之后我一直纠结于这个该死的梦,以为是我的这个噩梦让我娘死的。
  我娘死后,我总是整日烦躁不安,无心念书。有时候我就逃学,从学校往家里跑,快跑到村口的时候,又不想回去了,就一个人在村头的麦地坝上坐会,无聊之极就发发呆,掐掐地上的草,等其他孩子放学了再一起回家。
  想我娘想得厉害的时候,我就沿刘屋垄跑到麻林咀去,去坐渡船,到大姐家去。一坐上渡船,桨声开始以后,我就仿佛娘在身边。我就集中精力去听这个桨声,烦躁之心就在这桨声里舒缓下来,平静下来。
  以致后来,我有些依赖这个桨声了。当我在自己的城市生活里,被白天呼啸的汽车声,夜间歌厅里刺耳的尖叫声,以及钢筋水泥坚硬的碰撞声弄得烦躁不安的时候,就会梦见桨声,这个桨声就载我到达安宁的彼岸……
  现在,我回到刘屋垄来居住。剩下的时光,从刘屋垄出发,离桨声就不远了。
 
湖边风暴
  我总觉得,一段少年的时光就像是一生。这源于泊湖边的一场又一场风暴。
  我的少年时光,仿佛就是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光着脚丫,从湖边急促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这是我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辽阔的泊湖边,总有频繁发生的风暴。
  风暴来临之前,西边的天,有大片的云球开始集结,滚动,慢慢涂上铅灰色,慢慢升上头顶。太阳的光芒从一堆一堆铅云的缝隙里透出,明亮而刺眼。湖面上变得沉闷,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偶有小鱼跳出水面,大鱼在水里翻滚,打出一阵沉闷的漩涡,掀起一股浑水。我会从水里或者船上迅速上到岸上,直奔家的方向。
  最初认识风暴的危险,是它会威胁我们晒在稻场上的谷子、干鱼、棉花。强烈的日光下,那些谷子粒粒金黄而饱满,干鱼散发着温香,棉花温暖而洁净。
  后来,我渐渐感到风暴里还暗藏着死亡的阴影。
  1979年的冬天,一场风暴把我们湖湾的水都吹走了,吹到泊湖的中央。湖底露出淤泥,一些浮游的水生动物随水远游到湖的深水区。那些沉在水底的事物都水落石出,成群的蚌壳在泥巴上走动,大批迷恋泥巴的乌鱼和鲫鱼被落下,在泥面上跳跃。我们全村的男人,都下到泥湖里去捡蚌壳和鱼。因为是冬天,大家都穿着笨重的裤靴。大约一个时辰以后,风暴渐渐停息,被吹到泊湖中央的水迅速回流。我有两个堂兄来不及上岸,被淹死。
  从此以后,风暴对于我,交合着复杂的心绪。无风的时候,本来我喜欢在湖边,看渔船在湖面上荡漾。村子里有船要下江的时候,就希望有风,风鼓起黑色的大帆,船会迅速地在水路上远行,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天水之间。我也看见过风暴掀起的大浪,以及大船破浪的样子。这时,内心会奇异地注入从未有过的力量。这种力量极像父兄们黝黑的坚韧和辽阔。
  但是,1980年的一场风暴,让我崇拜的一条大船碎身于大湖。那是一条泊湖上罕见的三桅船。我村庄的湖湾曾经是它的泊地。它无数次从我的湖湾里出发,到达湖水和江水未知的远方。它那浸染着沧桑的黑色的大帆,悬挂的是我们湖边少年最初对于远方和苍茫的全部。那场风暴发生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风暴掀起大浪,将大船打到岸边的岩石上,撞成碎片。那场风暴终结了我长大去搏击大湖大江的梦想,使我很长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无所事事,常常坐在湖边,凝望天水之间的远方,黯默无言。
  风暴来临之前的沉闷、死寂,总是预示着不测的可能。我会在内心里死死地盯着天空的动向,盯着翻滚的乌云,以及游离的日光。
  1980年中秋节来临之前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教室里,感到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暗得很快。我知道有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里迅速弥漫。而老师在课堂上却乐无其事地啰嗦,我因此变得烦躁不安。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门,抄最近的路向家的方向奔去。到家的时候,我的母亲正躺在堂屋的竹床上奄奄一息,一家人围在她的身边,仿佛在为她送行。因为在此之前,在我娘与癌症抗争的那段时间,我总在不断地犯错,管不住自己。娘在生命弥留之际,曾经在很多人面前说过“我只着急老七这个前世的东西”。我感觉大家对我无可救药,几乎要抛弃我。所以我不敢埋怨家人为什么不喊我回家。我只在一家人的外围转来转去,望着娘的样子,感觉她的生命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微光渐渐减弱,像灯芯草的光。
  一场风暴仿佛就是一道宿命。它让一个湖边少年,就这样染上浓重的乡愁,并被带到城市繁华的一角,低吟一生。
 
 
城隍咀的眺望
  我的目光远处有一座虚无的城。我的眺望无限苍茫。
  城隍咀,这个泊湖南岸的一个半岛,不知道从何时起,散落着我们世世代代对于远方的企望。我也不知道,我的祖先一代一代的远眺,是否望断泊湖?但是我知道,此刻,我在城隍咀这个地方,极目辽阔的湖水,我不能奢望,望尽这无边的蓝——我只能借助我的眺望,抵达内心模糊已久的远方,挥洒无言的苍茫。
  从小就这样望过,无数次在这里望过。那时候我是望一座城——祖辈传下来的故事,说很久以前,泊湖原是一块陆地,远方有一座州城,近处是一个县城。州叫泊湖州,县叫鳖湖县。相传,县城就坐落在城隍咀的不远处,三面环山,水路交通极为便利,上通湖广,下接苏杭,商来贾往,车水马龙。鳖湖县城下面有一条神鱼名叫鳌鱼,是鳌鱼扛着这座城。直到有一天,鳌鱼累了,换一下肩的时候,这座城就陷下去了,陷到了泊湖的水底,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
  泊湖州鳖湖县的传说,丰富了我少年时候的想象。我就曾经梦见过,县衙门前有一对石狮,一双大眼睛似铜铃一般,嘴里都含着一颗被镂空能活动的石球,一副威严雄壮的姿态。听老一辈的渔民说,有人行船至泊湖中,透过清澈的湖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城郭的影子。后来,我坐船走泊湖的时候,就曾经试图用目光在湖水下搜寻过,算是没有找到。
  但是,在泊湖不远的地方,的确有一个鳖形的小岛,鳖身前面,有一个鳖头一样的岩石露出湖面,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鳖。我想,这正好印证了鳖湖县的传说。而我现在所处的城隍咀,之所以名叫城隍咀,也肯定与鳖湖县有关。
  小时候我没有见过城市,对鳖湖县充满了极大的好奇。后来来到真实的城市里谋生,回想起内心的鳖湖县,觉得小时候的鳖湖县更真实。随着时光的流逝,现实里的城市越来越虚无。不是吗?要不然,为什么我总是常常要回到这个城隍咀,来眺望内心的鳖湖县?
  其实,鳖岛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连接着后面的鳖湖咀。夏天涨水的时候,尾巴会淹掉,冬天退水的季节,才会露出来。鳖湖咀就是城隍咀不远处的对岸,中间隔着一个湖汊。其实我小时候对泊湖湖汊那边的鳖湖咀更有实际的向往,每年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乘坐渡船,去鳖湖咀的外婆和大姐家。那边的渡口上有两棵大枫树,想大姐的时候,我就在湖边望那两棵大枫树,看大姐在不在湖边浣衣。
  但是,泊湖州更远,远到更远的远方。小时候我无法想象,从城隍咀到泊湖州的地方,到底有多远的路程。只知道,那座更大更远的城堡,也许就在那水天交汇处,就在那无边的蓝水蓝天之间。而散落在广阔的湖水之上的船帆,是通往那座城市的唯一途径。所以,每一条船从我们的岸边出发的时候,从扯起那黑色的大帆开始,我总要目送着它们远去,远到慢慢变小,远到消失在茫茫湖水之上。这时候,我想象,它们已经到达了那个叫做泊湖州的地方。
  现在,我眺望的远方,唯一不同的,却是充满着时间和光阴的空旷。这个城隍咀,我的老家,人们世世代代的眺望,世世代代以船和风帆的方式,丈量着通往他们心中那座神秘城堡的距离,是否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眺望无限苍茫。
 
 
 
沉默的铁锚
  我有一把铁锚。它一直沉默在我的内心。
  铁锚曾经守在船头,虎视眈眈,不分昼夜,为我的祖先们寻找彼岸。曾经无数次奋不顾身,扑向岸边的岩石,铁链子伴随发出噼哩哗啦的脆响。这种金属的响声里,充满了坚忍的品格。从此岸出发的时候,铁锚上船,引领遥远的航程。而当凶险——乘狂风巨浪降临的时候,也是它——铁锚,把安稳深深地嵌进大地的深渊……
  这是我从少年的时候起,就无比敬畏的铁锚。我的敬畏,也许不只是因为它的一生伴随了乘风破浪,更是因为它拥有在乘风破浪里停下来的勇气和力量。
  我的祖先,世世代代,与船为伍,与锚为伴,出入于泊湖旷阔的水域,和外江翻滚的浪涛里。我在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我的父兄们,肌肤里透着铁锚一样的光泽。从此我喜欢上了铁锚。
  小时候喜欢铁锚,是喜欢听铁锚砸下水的声音,或者嵌进岸边泥土的声音。喜欢听铁链子噼里哗啦的响声。这是我生命里最早的音乐。小时候无数次乘坐渡船到湖汊对岸的姐姐家,我总是喜欢盘坐在渡船的船头上,与铁锚并肩,看渡夫离岸拉起铁锚,上岸抛下铁锚,如此利索。铁锚好像总在水边等着我。
  夏天的夜晚,父兄们常常带上我,撑着自家的小木船,到湖上去放丝网。他们放丝网的时候,我就陪着发呆,想自己小小的心事。这时候,我会发现湖水透出深蓝的光,桅杆隐隐约约,岸边晃动着灌木丛柔和的影子……在这样的场景里,我注视铁锚,在星光下发出黑色的光芒。不远处,忽然有一阵铁链子哗啦作响的声音——我就知道,有船靠岸了,或者有船出发。
  在我少年的时候,我就开始跟随我的父兄上船捕鱼。父兄们开始要我无数次从此岸拉起铁锚,又无数次向彼岸抛下铁锚。当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我这样做。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们的船行进在黑夜的一场暴风雨里,当我看见了闪电下的铁锚,沉着而坚定,我就知道,这沉重的铁锚,这四脚叉叉的铁家伙,从此与我的生命锚在了一起,也将我的生命,永远锚在了大地。
  以致后来,我离开湖水,到城市里谋生,总梦见船在大风大浪里颠荡,然后,我把铁锚深深地钉在水底的岩石里……再后来,老父亲走了,几个哥兄都老了,上岸了。从此,铁锚也上岸了,被丢弃在老屋的一角,蜷缩着,孤独而寂寞。
  所以,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看看这把祖传下来的铁锚。以前,铁锚蹲在船头的时候,四脚叉叉的,我陪它注视着远方的岸,总感觉到它像是在笑,是那种沉着而坚定的笑。而现在,在老屋的一角,锈迹斑斑,我所看见的,已是岁月的沉默。
  但我知道,这种沉默里,依然暗藏着令人敬畏的力量。因为,实际上,我已经看见了,它的锈迹里充满了暗示。时光久了,铁锚对于我,愈来愈暗含了宗教的意味。在漫漫人生路上,我依然需要这把铁锚。
  想起早年,我从村庄里出发,从湖边出发,是那样安宁地向前,如船在湖面上的荡漾。后来,慢慢地,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停不下来,直奔那些盲目的终点,仿佛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彼岸。而这把老铁锚,总让我虚蹈而又漂浮的思想有了故土和大地的律约。
  现在,铁锚即使在岸上,即使锈在不为人知的一角,也只是一个表象。它的沉默就是一种暗示。在动荡的尘世,铁锚就是安宁的象征。所以,我必须在内心里永远守着这一把铁锚。让它带上我们飘摇的内心,时刻提醒我,给我停下来的勇气和力量……
 
 
亲爱的蚌壳
  突然想起蚌壳,是在这个春天的午后。阳光明丽,湖边的泥滩上,到处都是蚌壳走动的痕迹。整个湖滩就像一张地图,蚌壳走动的痕迹,就像是河流,是道路,是山川。仿佛我正迷茫地行走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一张地图为我指点了人生的方向。于是,无边的亲切漫来,像春水一样暴涨……
  这一天夜晚,蚌壳来到我的梦里。好多年了,它再一次来到我的梦里。它在梦里咬着我的脚趾头,痒痒的,有小小的痛。于是我回到童年,回到金色的湖水里,嬉戏,打闹。脚底下踩着亲切的蚌壳,偶尔它会用坚硬的壳,咬一下你小小的趾头。正是这种感觉,痒痒的,有小小的痛。
  我曾经无数次从水里摸起一只蚌壳,想看看它怎样咬我。它却总是将它的壳紧紧地闭合,无论你怎么弄都不打开。于是,我会将它扔向湖水的中央,远远地,打一个漂亮的水漂。于是,童年的快乐也随蚌壳飞向了湖水的中央,飞向了与蓝天的相接处……
  只有在秋天退水的时候,或者在春天的雨后,在空阔的湖滩上,我们才能仔细地观察到一只蚌壳的打开和行走。它的打开是那样的柔软,它的行走是那样的缓慢,似乎就在原地挪动。我的童年曾经无法想象,一只蚌壳在湖滩泥地上走动的痕迹,是那么长、那么长。那得要多长的时间啊,仿佛我的童年都等不及,一晃我就长大了。
  我发现蚌壳的可爱之处是独一无二的,它从不带任何攻击性,即使它在湖水里咬住你小小的脚趾头,也像是陪你玩耍的小伙伴,给你痒痒的、小小的痛。你试图抓住它,它也不会像鱼一样逃走。身上也没有刺,只是紧紧地闭合它的壳,任你摆布。所以我们不忍心害死它,有时候在湖滩上玩够了,就跑到水边把它扔回到湖水里。因为我们觉得,那无边清澈的湖水,就是蚌壳们的家。
  但是,蚌壳对鹭鸶就没那么友好。有时候,我们在湖边的村庄里,远远地望见,湖滩上有觅食的鹭鸶,点着高高瘦瘦的脚,突然被蚌壳夹住了长长的嘴巴,使劲地摔都摔不掉。我们知道,那是鹭鸶在湖滩上想啄食蚌壳的肉,被蚌壳死死地夹住。这是我童年的喜剧,我们会在村庄里拍着小手掌,发出阵阵欢乐的叫好声。
  冬天的湖滩上布满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蚌壳,女孩子往往会去拣拾那种极小的蚌壳,也叫贝壳,黄豆粒子那么大。她们用红绳子串起来,戴在手腕上,发出细微而柔软的脆响,好听极了,好看极了。
  到后来,看见湖滩上那些死亡的蚌壳,只剩下两片分离的壳,忧伤就会如期而至。这时候我们就长成了少年。母亲会让我从湖滩上找一个大而光滑圆整的壳回家,洗净放到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母亲用这壳舀水。秋天丰收的季节来临,母亲会用这壳,舀上粉糊糊,在锅里烫豆粑。这样做出来的豆粑是极好吃的,至今我都无法忘记。
  好像是八十年代初那几年,蚌壳突然值钱了,据说是因为外地人好吃蚌壳肉。而我们湖边人是从来不吃蚌壳的。那一年,湖边老老少少都去湖里摸蚌壳,有人家因为这个发了不少财。直到有一天午后,突然起了一场大风,湖水掀起大浪,淹死了两个人,就没有人再敢下湖摸蚌壳了。后来有人说,这是蚌壳精显灵了。
  关于蚌壳精的故事,我也是从认识蚌壳一起知道的。
  每年的正月,湖边的村庄里都要演出蚌壳灯。蚌壳灯由一对青少年男女演出,唱的是那种黄梅小调。姑娘化妆得十分美丽,躲在用竹篾扎成的蚌壳内。蚌壳用彩纸或彩绸糊成。小伙子肩背鱼篓,手拿渔网,一心想得到躲在蚌壳内的姑娘。男女双方在欢快的锣鼓声中,变换着舞姿,进行着迷人的表演。少年和姑娘相互逗趣,蚌壳扇动,姑娘秋波频传,满目含情,最后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后来,听大人说,这蚌壳灯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也就是蚌壳精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一个湖边少年,名叫水生,自幼父母双亡,只身一人,以捕鱼为生。有一天他捕到一只罕见的大蚌壳,壳内有无数珍珠。如果把珍珠拿上街去卖掉,能卖很多钱。但水生没有这么做,他想,这只蚌长这么大不容易,何况壳内还有无数珍珠。于是就把这只蚌壳又放回湖里去了。
  天快黑时,水生回到家里,只见桌上摆着香喷喷饭菜,感到非常诧异。他向左邻右舍打听,都说不知道。这时他的肚子饿极了,只好吃了再说。这一餐水生仿佛吃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味。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下湖捕鱼。中午回来时,饭菜又做好了,而且把家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也洗了,晾在外面。这使他更是疑惑不解。
  第三天,他不去捕鱼了,躲在屋里想看个究竟。快到做午饭时,只见一个美丽的姑娘飘然而至,麻利地扫地、洗衣、做饭,一看就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姑娘。他想上前去问姑娘为什么帮他,可刚走两步,姑娘一闪身就走了,追不上,喊不应。一连几天都如此。
  后来,水生就躲在屋外,待姑娘做完事从屋里出来时,偷偷跟在后面,看她往哪里去。只见姑娘径直向湖边蒿草丛走去,一眨眼就钻进了一只大蚌壳,潜入湖中。
  次日,那姑娘到他家里去了,水生就赶忙跑到蒿草丛中,把蚌壳藏到了另一个地方。过一会,那姑娘来了,找不到蚌壳,大惊失色。于是,水生微笑着走来对姑娘说:“蚌壳我藏着了,你答复我两个问题,我一定还你。”姑娘转惊为喜,说好。水生问:“你为什么帮我做饭、洗衣、扫地?”姑娘说:“因为你把我捕获后,没有害我,又将我放回湖里。我为了感谢你的恩德,所以就这样做。”水生又问:“那你准备帮我做多久?”姑娘答复:“如果不嫌弃,我愿意做一辈子。”水生听了非常高兴,把姑娘打量了一眼,大胆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结为夫妻吧。”姑娘满面含羞地点了点头。水生牵起姑娘的手,朝家里跑去……
  现在,蚌壳对于我——是精致、柔软、善良、美好的代名词,是我一个湖边少年在心事长成的过程中,向善、向美、向爱的源头,也正是这一切,陪伴我走过风雨人生,并对那片亲爱的湖水能长出蚌壳这样的精灵,心生崇敬和感恩,直到永远。
 
 
 
 
 
 
 
 
 
 
 
 
 
 
 
 
 
 
 
 
 
 
 
 
 
 
 
 
 
 
 
 
 
 
 
 
 
 
 
 
 
 
 
 
 
 
 
 
 
 
 
 
 
 
 
 
 
 
 
我触动了一把猎枪的灵魂
  快要结冰了,深冬的泊湖,极其寒冷。整个湖上没有一条移动的船,除了成群的大鸟。那是从遥远的北方飞来,在湖里越冬的候鸟。一个身材魁梧的猎人,一条机警的棕毛狗,一把隐蔽的猎枪,缓缓移动到水边。面朝泊湖,猎人伺机把枪架在棕毛狗的背上,瞄准鸟群,扣动扳机——一声巨大的枪响,划破了一个冬天的寂静……
  这猎人是我爷爷。这猎枪是我爷爷的猎枪。这泊湖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泊湖。
  而今,我爷爷躺在湖边的山冈上,几十年了,早就只剩下一把骨头。去年冬天,我们将爷爷迁葬到村子重新安置的墓地。我发现我爷爷的身边,躺着一个长长的铁疙瘩——没错,是爷爷的那把猎枪。我拿起这把尘封的老猎枪,拂去上面的尘土。触摸这个曾经无数次发出巨大响声的铁疙瘩,它曾经的枪响,隐隐划破我几十年光阴的寂静,在我一个人的内心,久久回响——时间呈现出巨大的空旷。
  我那遥远偏僻的湖边乡村,本来就是寂静的,猎枪的动静算是最大的动静了。我能模糊地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曾经坐在湖边的山包上,远远地看爷爷和棕毛狗一起,在湖边打鸟。枪一响,我就远远地望见,湖面上,有大片大片的鸟群,瞬间齐刷刷飞上天空,然后散开,飞向泊湖旷远的尽头。然后,看爷爷撑着一只小船,到湖面上去拣拾中枪的鸟。有时候,一枪能中好几只。这些鸟都是很大的鸟,更多的是大雁。但这些大鸟是聪明的,一枪打过之后,好多天这片湖面上就不会再有大鸟栖落了。即使很久以后,它们再次来到这片水域,看见岸边有人端着长长的猎枪,就会很快飞走。所以,我爷爷就养了一条聪明的棕毛狗,并把枪隐蔽着带到湖边,架在棕毛狗的背上射击,才能躲过鸟们的警觉。
  那是冬天,他去湖上打鸟。秋天的时候,他就去湖边的原野上打兔子,打獐,打麂。每到晚秋的季节,田地里的庄稼和田坝地坝上的柴草都已经收割殆尽,原野露出巨大的空旷,大地裸露,那些原来出没在茂盛的庄稼和草木里的野兽们,开始露出它们的行迹。所以,我爷爷总是背着他的猎枪,在棕毛狗的陪伴下,整日游走在空旷的田地里。
  湖边有一大片原始丛林。秋冬季节,茂密的灌木林会慢慢落尽所有的叶子,露出光秃秃的枝桠,也露出了鸟们的行迹。
关于我们 | 出版流程 | 基本价格 | 新书展示 | 精品图书 | 版权转让 | 咨询回复 | 联系我们 |
宁ICP备20000515号-1 宁公网安备 64010602000777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号:新出银字第061号  统一社会信用代码:9164110022774484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