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上）
1
一九九七年，我十二岁，但依旧被人们叫做小傻蛋儿。
小傻蛋儿，小傻蛋儿。我真是小傻蛋儿？
我一度反抗过。可惜的是，我改变不了他们对我的叫法。
2
春天的一个中午，我路过衣柜的镜子时，突然，有一个黑 影闪过。我惊得连忙起身，四处打量，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于 是，我退回来，站在镜子面前，狠狠地盯着镜子，希望能看到黑影。突然，我头皮一麻。
“喂，走开，小傻蛋。 ”
十六岁的哥哥先用手拍了我的头，然后又用屁股挤开了我。他要照镜子。
“ 不，我才不是小傻蛋。”我又推了推他，挤在了镜子面前。我仔细地看了半天，镜子里并没有出现黑影。我又狠狠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很陌生。我感觉有一种异样的东西进入了我的体内，无法描述的那种。
灵魂附体？嘴巴里说出这四字的时候，我的牙齿都颤了起来。听说灵魂附体后，人就会变得特别奇怪。具体怎样奇怪，我还不清楚。随后，我又想起月夜下与凯哥的一场对话。
那晚，凯哥指着蛋黄色的月亮说：“ 月球就要撞击地球了，地球就会爆炸啦。 ”
“地球就要爆炸了，那香港还要回归吗？ ”我问。 “ 呃，说不上来，应该没有用了吧。 ”他语带迟疑。
“ 哦。”
我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恐慌中。而这种恐慌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是失去。
那是我在奶奶去世后听到的。
3
奶奶去世后第三天。
她被一群人抬进了一个木盒子里。不，那叫棺材。棺材 放在土房子里，放了好多年的。我最好的堂嫂死了后，被借了去。第二年， 一个新做的朱漆棺材又放在那土房子里。
我问爸爸： “奶奶为什么要躺在棺材里？ ”
爸爸悲痛地说： “躺在那里，就可以永恒了。 ”
4
之后的一天黄昏，我把糖纸放在眼前，看着天空，想着这个世界是火红的。也许不久，月球撞击地球后，天空也是火红的吧。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我内心又一阵焦躁不安。
一个下午，再次看镜子时，哥哥竟然又一次推开我：“小傻蛋，照什么照，走开。 ”
“不，我就站着。”我大声地吼道。吼过之后，隔壁家的狗怯怯地凑了过来，摇着尾巴，嗅了嗅，又溜走了。
“ 哦，长能耐了？好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哥哥见用屁股挤不走我，自行离去。于是，我第一次尝到了抗拒的成果。
我仔细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我有细细的眉毛、灵气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我怎么就成小傻蛋了？
像哥哥那样整理了衣服后，我突然好一阵子的难过，为什么奶奶会死，她真的去了永恒的地方，不再变化了吗？
我曾经问奶奶，怎样才能不死。她想了想，说，可以做个小英雄。
我应该做一回大英雄。我想。
5
有一天黄昏，我在院子前看天空。我看到了一颗流星。
我的好伙伴说：“你看，流星掉在地上了。 ”
“哦，那流星是不是死了？ ”我傻傻地问。
听了我的话后，他侧着身子说：“呃，算是吧。掉在地球
上，就变成了一块石头。 ”
“哦，那月球撞击地球也不远了吧。 ”我嘀咕着。
声音很小，他竟然没听见。
“也有可能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流星就会掉下来一颗。”他又说道。
我突然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堂嫂会死，为什么奶奶会死，为什么连星星也
会死？
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早一点做个大英雄。
6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叫阿梅，成绩是班里第一。她长得好 看，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头绳扎着，甩起来特别可爱。她 迎着阳光读书时，光晕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白色的衬衫随风
纷翻……
我就坐在她的后面。
一天下午，数学课。
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应用题的时候，我伸手轻轻地捏住她
的几根头发，并绕在手指上。
“阿梅。”数学老师叫道。
“ 啊，”阿梅站起来后，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她本能地捂着头发。
我一愣。“流氓。”然后，哇的一声，她就哭起来了。
她会哭？她成绩那么好，竟然会哭？她长得那么好看，竟
然能哭？
我一愣，大脑一片空白。
“啪”，数学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到我的面前，恰
到好处地甩给了我一巴掌。我差点被打得晕过去。但此时，我手指上的几根断掉的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还
熠熠发光着。
出书/
自费出书/
个人出书/
老人出书/
出书流程/
出书费用/
出版/
图书出版/
出版图书/
书籍出版/
出版书籍/
出版网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我。
我不以为然。不就是拉了她的几根头发嘛。然而，看到阿
梅的哭，我又内疚起来。
她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呢。
竟还是因为我而哭的。
我愣愣地坐在位子上。
而这时，外号为土狗的同学竟然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7
放学后，大家围着我七嘴八舌着，说的大都是吓唬我
的话。
“ 你怎么这么坏？拽人头发。他爸来了后，你就知道后
果了。”
“她哥是初三的，很多人都跟他混的。 ”
“你敢欺负学习委员，吃不了兜着走了。 ”
“ 哦，我那不是代表好感吗，我那不是说明大家不讨厌
她吗？ ?
“别狡辩，你死定了。 ”
“ 我没狡辩啊，人总会死的嘛。” 我不屑，擦了擦要流下
来的鼻涕。
可是，为什么要上初中，为什么要有离别。为什么没有
永恒？
“傻蛋…… ”我的思绪淹没在一片指责中。
8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的心情出奇得美妙。因为，我在路边
捡到了一块钱。
我攥着硬币，溜达到别人家的小卖部里，买了十颗大大 泡泡糖，全都放在了嘴巴里。我不断地咀嚼着。嚼得两腮发酸 时，我猛地一吹，泡泡糖竟然掉在了地上。我连忙捡起来，弹 弹上面的草叶，然后放在嘴巴里，像啃馒头似的继续嚼啊嚼
的。再一吹，泡泡糖被吹得像个大气球一般。
啪，泡泡爆了，扑得我满脸、满头发都是。我一一揭下
来，放在嘴巴里，继续吹。
原来，我竟然可以比我们班的土狗吹得大。瞬间，我的英
雄感爆棚。
9
我并没有死定了。除了路过一户人家，那条黑狗向我“汪
汪”叫了几声外，那一整天，我都安然无恙。
10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那条黑狗远远地朝我叫了起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脱了一只臭鞋子就扔了过去。黑狗吓得 往回跑了几步，然后又转回来追我。我见势不妙，快速地跑了 起来。我飞奔向前，路过一个小石子堆，就慌忙抓起了一把，
天女散花般地撒了过去。
说来也巧，那石子竟击中了黑狗的肚子。它尖叫了一声。
我正要离开，没想到，从我后面又冲过来一条黄狗，朝着我叫。原来，我抓了它主人家的石子了。
两条狗配合很默契，一起向我扑来，仿佛要伏击我于此。 我夺路而逃，跑到一处柴垛前，抽了一根木棒，耍了起来。虽 然，那两条狗扑起来有我半头之高，但我耍起木棍像开了外挂
似的。此时，我俨然像丐帮帮主会使打狗棒一般。
“两军”对峙。许久，我们才散。
我的小腿被咬了一口，但两条狗也被我打了好几下。其
中，那条黑狗是瘸着一条前腿讪讪离开的。
我战胜了。但脚上的一只臭鞋子什么时候没有的，我就不
知道了。
我的伤口一点也不疼。
听说，战胜了小狗，灵魂就会离开肉体，永远永恒。
11
回到家，爸爸知道后，连忙用肥皂水给我的伤口洗了洗。
哥哥在一旁吓唬我道：“ 哈哈，被狗咬了，第二天就会得
狂犬病的。 ”
“得了狂犬病会怎样？ ”我有些不安。
“ 当然是像狗一样爬着了哦。” 他嘲弄。但我没听出来真
正的意思。
“别胡说。 ”爸爸神情严肃，打断了哥哥的话。
我被押着去村医院打狂犬疫苗。路上，我问哥哥：“ 如果
不打狂犬疫苗，真的会像狗一样走路吗？ ?
“你想试试吗？ ?
“ 还真想。要变就变成一只豹子，比狗要厉害的那种。”
我看着天空的红霞说道。
可惜，村医院里没有狂犬疫苗了，三天后才有。
12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变成疯狗，心里有一
种窃喜，也有一种失落。到底，我变不成豹子了。
再次走到黑狗面前，那可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黑狗朝我汪汪直叫。当我从书包里掏出哥哥的双节棍，来了 一
个亮相时，它慌得立刻窜逃，四只脚几乎都要离地的那种。
之后的一天，我破天荒地获得了一双新鞋子。那是爸爸去
很远的县城开会后买的。
13
一天下午放学，我提着书包早早站在阿梅必经的路口。
因为， 自从扯下了她几根头发后，她再也没有理过我，也
没正眼看过我了。
我向她借橡皮时，她没转身。
我给她泡泡糖，她也不要。
我很是失落。我决定给她一张纸条，并向她说明我当时的
想法。
14
那天，她值日，很晚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西边的彩霞满天，红红的，梦幻极了。
她远远地向我走来时，土狗竟然从后面跟了过来。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阿梅的身旁，得意地吹了一下口哨。
土狗是个胖乎乎的家伙，比我高一个拇指。他以前经常欺 负我，向我要了八回“唐僧肉”，要了五回大大泡泡糖，要了 三回橡皮擦。当然，有一回，因为一个玻璃球，他打得我满地
找牙。
可那天，他快骑到我的身旁时，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 气，猛地扑过去，推了一下他的自行车，接着上去一拳，打了
过去。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他站起来的时候，鼻子下面一片殷红。
哦，我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连同鼻屎也打了出来。
我很自豪，两条狗都被我打服了，土狗还对付不了？
他来不及擦鼻血，起身一把拽住我。他用一把狠劲儿，把
我甩在地上，然后骑在我的脖子上，巴掌像雨点一般洒来。
我手里攥着纸条，向阿梅喊道：“给——你—— 的。”
阿梅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给吓得哇哇大哭，并在地上连蹦 带跳。我见她那样，乐了。我从来都没有发现，她哭的样子是
那么可爱，哭的声音是那么好听。
她是为我而哭的吧。
我也被土狗给打出了很多鼻血，但是不疼。而且，我没有
求饶。
土狗见我流了很多血，大概是也怕了吧，从我身上起来 时，竟然自己大哭了起来，哭得比窦娥还惨。他边哭边扬长而
去。夕阳西下，他的影子越来越淡。
土狗那么怂包，我嘴角咧着一丝微笑。土狗都被我打哭了，灵魂应该就会离开身体了吧。
“纸条给、给你的。 ”
我气若游丝，感觉就像是要死了一般。
阿梅揉了揉眼睛，靠近了我一步，小心翼翼地接了我手中
的纸条。
“对不起，阿梅，我不是流……”她读着。
阿梅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感觉自己的心要融化掉了。
我躺在地上，眼前的漫天云霞特别绚烂，就像几天前看到
的一样。
星星也出来了。
星星会死吗？我会死吗，会永恒吗？我会永远停在十二岁
不变吗？
……
十二岁（下）
1
打架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二天，我和土狗进教室时，班主任提高了比平时还要高 的声音，道：“你们俩打架。胆子挺大。说说理由。”说的时候，
嘴巴张得很难看。
这时，土狗泪汪汪地指着我，对班主任说：“是他推
我的。”
“你呢？ ”他把阴沉沉的脸又转向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着。因为，我说不出来理由。
班主任见我不说话，于是又转向土狗，说：“你看，他吓
得都不敢说话了。肯定是你欺负他的。 ”
“ 我、 我 ……”土狗刚要狡辩，便 被班主任拿书一顿
爆头。
我忍不住笑，发出声来，班主任用两只狗亮狗亮的眼睛盯
着我。
毫无疑问，我也被一顿胖揍了。
2
“是你告诉老师的吧。”之后，我们俩被罚站在教室外。
我摸摸头，龇牙，小声。
“应该是你吧，你等着。 ”土狗也龇牙，愤愤地说。
“是……”
我们俩几乎同一时间进入教室的，班主任怎么可能会知道
呢？毫无疑问，那就是阿梅了。
想到此，我立刻憋住了。
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看了一眼阿梅，只见她也正看过来。
我觉得我又胜利了一回。
3
下课后，我和土狗又被叫进了教室，班主任吩咐阿梅负责
我的书法，吩咐班长负责土狗的书法。
我心里一百个愿意。
放学后，我故意把字写得很慢，直到班里只有我和阿梅。
“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师啊？ ”我一边写一边问。
“我怕他再欺负你啊。 ”
“ 哦。”
“可没想到老师也把你教训了。不疼吧。你不怪我吧。”
她说。
“不疼，不疼。不怪，不怪。 ”我笑了。
她又说：“你快一点啊。不然，我哥……”
一听到她说她哥了，我的笔下立刻龙飞凤舞起来，字迹比
张旭的狂草还要草。
4
挨了揍的土狗老实多了。
但他在其他同学面前扬言：“我总会连本带利地收回
来的。”
因此，每次看到他时，我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5
班长是我崇拜的偶像。那时候，他长得很帅气，留着长长 的头发，往上方一甩，别提多酷了。他成绩也好，和阿梅不相
上下。
为了对付土狗，我暗地里向班长说：“你让土狗把作业写
好一点，写不好重写。我给你十包‘唐僧肉’。”
班长竟然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那段时间，中午放学后，班级里就会剩下四
个人，班长、土狗、阿梅和我。
我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
很快，班主任竟然表扬了土狗，说他作业写得非常认真。 班主任还表扬了班长，说他很负责，并且还一次性地奖励给他
十二包‘唐僧肉’。
说到我的时候，班主任却说我做事情特别拖沓，字写得贼 烂，就像蚯蚓找他娘一样的妖娆，还害得阿梅每次中午都很晚
回家。
阿梅伏在桌子上， 一声不吭。我心里特别难过。
那天中午放学后，班级里又只剩下我和阿梅了。
我说：“阿梅，都怪我不好。 ”
她不说话，我拽拽她的袖子说：“阿梅，你原谅我吗？ ”
阿梅依旧不说话。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理我了？ ”
“阿梅，回家，别理这个小傻蛋儿。”不知什么时候，她
哥竟然站在窗口，推开了玻璃说道。
“可是，是我负责他的呀。班主任说的啊。 ”她急了起来。
“ 回家 ……别理你们那个神经病班主任。”说着，他进了
教室，狠狠地瞅了我两眼。
我赶紧把作业本摊在桌前，胡乱地写着。究竟在写什么，
我也不知道。
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阿梅说的那句“可是，是我负责他
的呀”， 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6
很快，就轮到我值日了。
那时，值日生还要负责早上开教室的门。
那天早晨，因为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我起床晚了。当我到
学校的时候，发现身上的钥匙不见了。
班主任气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回——家——找。”他
朝我大吼。
我一路狂奔，回家差点要挖地三尺了，可就是没发现钥匙
的踪影。
我垂头丧气地回来，向班主任摇摇头。
校长已经过来了。说备用钥匙在教导主任那里，可惜教导主任去县里开会了。他站在门前，抽了半截烟，然后从嘴巴里
挤出一个字：“踹。”
班主任上去一脚。
数学老师上去一脚。
校长也上去踹了一脚。
我紧紧地捂上耳朵。但那门的质量真好，竟然没坏。
最终，土狗跑回家，拿了一把大锤子把门给锤开了。
为此，大家都骂土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我对土狗
的好感渐生。虽然，我还记着他要我连本带利还的事情。
锤开门后，土狗又被班主任表扬了。
而我私下被其他同学表扬了。尽管我被班主任拽了 2 分 59
秒的耳朵，并叫我长点记性。
看到阿梅心疼地看着我时，我虽败犹荣。
7
阿梅坐在我的前面，依旧负责我的作业。
阿梅等我的时候，我就会认真地写作业。我有时会想，要 是阿梅一直负责我的作业，直到现在的话，我绝对可以成为一
代杰出的书法家。
后来，我读到了一句话：学生时代喜欢一个人，连作业本
和作业本放在一起，都感到幸福。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8
我觉得我应该送一份礼物给阿梅。可送什么好呢？
9
天渐渐地暖起来了。
有同学说，河边开了很多漂亮的花儿。而且，小河里已经
有小蝌蚪了。
几个男生从河边回来，瓶子里装着黑压压的小蝌蚪，上下
游动。
一天下午，阳光灿烂，温柔的风一直吹着。
第二节大课间的时候，很多同学拿着瓶子跑向河边，我也
跟在后面。
那天，土狗也在。然而，我对他已经心生好感，和他走在
一起，也不觉得别扭了。
当路过一片没有水藻的水面时，我停住了。我看到有几只
趴地虎（一种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我蹲下来，看着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水面平静，就
像一面镜子，只是，我的倒影有些模糊，又有些梦幻。
我一下子恍惚了。
人会处处看到自己的影子，人会处处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那个水里的我为什么就看不清呢？
我很想去摸一摸水中的自己，想知道，他的感觉和我的是
不是一样。
于是我伸手一碰，水波涟漪，倒影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好
像破碎了一般。
我好想抓住他。
于是，我跪在河边，将眼睛浸在水里。大概这样，我就会
看清他了吧。可是，我看到的是一片黝黑。
那是一种神秘的黑。
10
“啪啪啪。”
把脸浸在水里的时候，我听到了水面的声音。
我猛地一回头，竟发现土狗正脱着裤子往水里撒尿。
“土狗，你找死啊。 ”我恼羞成怒，便要拉着他的脚跟。
他的裤子还未来得及提，就往上跑。可由于太急，再加 上岸边的草又滑，他竟然滑落到河里了，溅起了一个非常大的
水花。
他滑下去的时候，水立刻浑了。
水有点深。
“救命啊。呜，救……”
靠，他竟然是个旱鸭子。
他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头一上一下的。
看着他挣扎所溅起的水花，真他妈的漂亮。
我正在发愣时，上课铃响了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妙，连忙蹲在岸边伸出手。我碰着他 的手时，他竟然死死地拉着我。“噗通”一声，我也坠入水中。
我闷得几乎内脏都要炸了。
我猛地一起劲，把他推向了岸边。
上了岸，他又伸过手来，拉起了我。
我们俩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还好，裤子上和胳膊上都是
泥。而我不仅身上有泥，还丢了一只白鞋子。
我们不断地吐水。 吐完水，又脱了裤子，然后放在水里涮了涮，把泥洗掉。
风吹过来，我有点冷，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看着我，终于说话了： “你冷，要不就蹦几下吧。 ”
我蹦了几下，就蹲下了。因为，不知是什么草刺到了我
的脚。
11
班主任来的时候，我们正在拧着裤子里的水。
我赤着左脚，踩着草。右鞋子里有一股烂泥的臭味。
土狗向班主任笑了笑，把裤子胡乱地穿在身上。
班主任过来就打了土狗一小巴掌，打了我一大巴掌。“ 他
救的你吧。你差点害了两条命，知不知道？ ?
我低着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穿裤子。
我连忙把裤子套在身上，擦了一下鼻涕，咳嗽了一下，吐
了一口水。
12
回去的时候，我是一只脚穿鞋， 一只脚光着的。
土狗讪讪地走在我的后面， 一句话也不说。
在众人瞩目的眼光下，我走进了教室。有的人已经捂着鼻
子了。因为，我的右鞋子里还有烂泥的臭味。
阿梅见了我，眼睛里闪着一种莫名的光亮。
数学课上。
趁数学老师写应用题的时候，阿梅俯下身子，摸索了 一
会儿。
快下课时，她从桌底递过来一个软软的暖暖的东西。
我接了过来，小心地拿到抽屉里。再低头一看，竟然是一
只粉色的袜子。
我忍住了眼泪。
我穿着阿梅送给我的粉色袜子，感觉就像踩着七彩祥云
一般。
13
我想，我得送给阿梅一份礼物。如果，她要我的心的话，
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刀来。
14
第二天，我和土狗又被班主任拎到教室外面罚站了。
土狗给了我一颗泡泡糖，说道：“对了，小傻蛋，你昨天 为什么突然要‘那个 ’我？”他故意将昨天的事情用了个代词
表示。
“ 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吹了一下泡泡糖，可惜太
小了，没吹出来。
“说真话。 ”他又道。（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吗？ ）
“我只为了证明一件事。”我嚼了嚼泡泡糖说。
“证明什么事？”他用手摸了摸嘴，一只蚂蚁正爬上了他
的脚。他一摸，书就从手背上掉了下来。
我见状，又捂嘴偷笑。
“ 啪， 啪。”在我的书也掉下来的时候，班主任也恰到好
处地用书击中我们的头，准确无误。
随后，老师让我们用头顶着书，站在黑板前。
15
日子过得很快。呼啦啦的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离香港回归
只有 45 天了。
又轮到我扫地了。
阿梅收了作业后，要帮我扫地。
“喂，上次差点吓死我了。 ”阿梅说。
“你是不是很担心我呀？ ”听了她的话，我很开心。
“对呀，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她又说。
“哈哈，告诉你，我在水里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看到了一
个像人头一样的……”
“阿梅出来，今天又不是你扫地。”我转脸一看，竟然又
是阿梅的哥哥。
我立刻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阿梅走了后，我趴在桌子上，狠狠地哭了一场，眼泪啪嗒
啪嗒地滴在了阿梅的桌子上。
我走的时候，阿梅的桌子就干了。
幸好，她的桌子不是湘竹做的。
16
我好想送给阿梅一份礼物，可是送什么好呢？我整个晚上
都在想这个问题。
17
离香港回归还有 35 天时，学校召开了一次大会。
校长在台上说：“我们马上就可以迎接香港回归了。 ”
“为了迎接香港回归，我们应该穿戴整齐。你看，阿梅同
学。”他继续说道。
校长把阿梅领上了台，对着大家说：“我们还要举办一次
小合唱。阿梅领唱。 ”
“喂，香港回归了，是不是就是在一起了？ ”我问土狗。
“ 回归啊，就像钓鱼一样，用鱼线把鱼给收在鱼篓里。你
没钓过鱼？ ”他问。
我摇了摇头。
“对了，上次你说要证明一件事，什么事啊？”土狗小声
地问我。
我一拍脑袋，想不起来了。
18
其实，我对土狗的“ 回归”解释还是有些疑惑的。
“ 回归，是不是我们把香港拽到身边？ ”我又问了阿梅。
阿梅说：“不是的。香港还在那个地方，不是和我们大陆
接在一起的。是主权回归。 ”
我又问：“什么是主权？ ”
阿梅说：“主权就是权利，存在人脑海里的念想吧。 ”
我说：“你能不能讲得再简单一点？ ”
她看了我们的影子，突然高兴起来，说：“你看，我好比
大陆，你好比香港，距离不变。但是你看到我们的影子，却交
织在了一起。”
哦，这个比喻太恰当了。我瞬间懂了。回归，就是影子交
织在一起。
那没有太阳了，怎么办？我又哭丧着脸。
我想到了星星，继而想到了流星。我想到了月亮，继而又
想到了月亮要撞击地球的传言。
我看着阿梅，又看着我们俩的影子。
影子要是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影子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19
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在关注天气，我渴望天空一直有
太阳。上课的时候，我也一直在关注自己和阿梅的影子。
20
迎接香港回归那天，唱的是《东方之珠》。
校长走下台来，亲自给我们发了紫荆花胸章。那是一朵红 红的胸章，可我怎么也别不上去。阿梅给我佩戴的时候，我看
到了她的那枚紫荆花异常鲜艳。
“好了。”阿梅说。
“ 哦。”我说。
之后，阿梅被校长请上台，领唱《东方之珠》。
我唱得异常卖力：“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东方之珠，整 夜未眠……东方之珠，拥抱着我 ……”我几乎是要喊破嗓子来
唱的。
校长听了之后，又走下台，站在了我的身旁，弹了弹烟灰，看了我两眼，然后说：“乱咋呼什么。 ”
大家哄笑。
“再这么唱，不许你唱了。 ”校长阴沉着脸。
“ 香港都要回归了，为什么不许我唱？” 我委屈地嘀
咕着。
“香港回归了，看到你这么唱，就不想回归了。”校长吸
了一口烟道。
大家又一阵哄笑。
可我却笑不起来。
我表现不好，香港就不能回归了，那阿梅的影子也就不能
和我的影子站在一起了。
21
回到家，我问哥哥香港回归后能干什么。当时，他正在镜
子前梳着头发。
他说：“香港回归了，就可以相互拥抱了。”哥哥的话让我
茅塞顿开。
之后，我一直关注阿梅的双臂。
她要是能够拥抱我一次，那么，我就算是回归了。
“那抱一下会不会死呢？ ”我继续问哥哥。
“有时会死，有时会活。 ”
哥哥讲得好玄啊。
22
期末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送了一双袜子给阿梅。阿梅问我她那只袜子的去向，我支支吾吾地说：“弄、弄丢了。 ”
阿梅哗地一下哭了。
其实，袜子没丢，我只不过是把它放在了一个上锁的箱子
里了。
偌大的箱子里只有她的那一只袜子。
23
毕业了，阿梅去了县城。过了秋，她就要在县城上学了。 班长也去了县城。过了秋，他也要在县城上学了。土狗一直在
学游泳，偶尔也去钓鱼。
我无所事事，总会一边听《童年》， 一边看着阳光下的影
子。那影子有时大，有时小。但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总在想阿梅的双臂。
我死了，阿梅会不会很伤心很伤心？
应该会的，阿梅之前说过的：“我好担心你啊。 ”
24
6 月 29 日那天。
我听到了土狗的噩耗。
土狗撑着船，到河中心去采菱时，船翻了。他不慎跌入
水中。
救上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全白了，但手里还捏着一只
白鞋。
土狗的妈妈早已去了云南。这时，只有土狗的婶婶哭得惊
天动地。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四邻八乡。
有人说，那鞋子是水鬼变的。
有人说，他之前在水里发现有人在拽他的脚踝。那鞋子一
定是灵感大王掉的。
还有人说，土狗太可怜了。他妈妈走的时候，他才两个月 大，只给他留了一双鞋子。听说，土狗的妈妈也死了。大概那
鞋子就是土狗他妈妈的灵魂在召唤他吧。
妈的，都在胡说啦。那鞋子是我上次救土狗的时候丢的
啦。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突然想起了土狗说的话：“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还。 ”
我好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25
土狗要下葬那天，我特意跑过去听喇叭。可惜，那喇叭吹
得太他妈难听了。
我又跑回家。
独自一人，坐在板凳上，看着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那照
相机的灯光闪来闪去的。
我觉得无趣极了。
过了夏天，就是秋天了。
秋天，就要上初中了。土狗长住田野，班长去县城上中学
了，阿梅也去县城上中学了。
我照了照镜子，发现镜子里的那个我，特别陌生。
镜子里，有一张流着泪的脸，我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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