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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后

发布日期:2020-05-14 17:59:58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善后 / 金潇  著.-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6
 ISBN 978-7-5511-3548-1
 Ⅰ.①善… Ⅱ.①金…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042206号
 
 
 
 
  


                     目   录



001  ‖    善后
047  ‖    寒冬
103  ‖    她从小城来
181  ‖    赵新的童年时代
244  ‖    后记
 
 
 
 
 
                                                         节     选
 
 
 
 
 
                                                          善 后
 
 
                                                               
 
       老牛从省城的医院大门走出来,站在春天的阳光里有点愣神。风大,他出来时穿了件干净的劳保服。他用手压压衣服两侧的口袋,没发现什么。拍拍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支背着风点起来。一辆急救车闪着灯“呜哇呜哇”地从医院大门开进来,司机连声拍喇叭,老牛叼着烟回头傻愣愣地看着急救车。司机很恼火,摇下车窗骂:“没长眼啊快让开!”老牛赶忙退到边上,救护车停在急救门诊口后,呼啦啦围上来一群护士、大夫。车门一打开,担架上堆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看不出性别。
       老牛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他心里“咯噔”一下:“大中午的,怎么就要死人了呢?”
省城医院边儿上有一排小馆子。老牛把一根烟抽完,刚好停在一家饺子馆前。饺子馆安装了两扇玻璃门,老牛扒在门上,看馆子里的价目表,一咬牙推门进去了。
他点了半斤素三鲜饺子,一小碟土豆丝。土豆丝端上来的时候,老牛又点了杯散白。散白有三块、五块、八块的,店里的小姑娘问大爷要几块的,老牛叹了口气说:“来杯八块的。”
        老牛看着端上来的散白,心里不禁犯嘀咕。酒杯没装满,顶多二两半。老牛端起酒杯,酒味先窜进他的鼻子。“二两半就二两半,能喝一口是一口。”老牛想着,眼圈红了,像一整夜没睡好的样子。他尝了一小口酒,不错是好酒,贵有贵的道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老牛用筷子夹起一个,煮饺子太滑,掉在了桌面上。他问店里的小姑娘要醋,小姑娘“当当”两声把一瓶子醋和一瓶子酱油撂在桌子上转身走了。老牛夹起掉在桌子上的饺子咬了一小口,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他预备做一次凶猛的吞咽,把堵在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刮下去、压下去,再消化成粪便排出去。他把饺子咀嚼成汁,汁水顺着嗓子眼流下去后,他感到身上有了力气,筷子能攥稳了。老牛夹起咬过的饺子继续嚼,这一次他做好了疼痛的准备,老牛猛地咽下去,饺子就卡在他的胸腔里。老牛感到窒息,胸腔里一阵灼烧,像烙铁戳在他心窝子。他用手猛烈地捶胸口,饭馆里的人都被老牛夸张的动作吸引了,纷纷拿眼打量他,看他的吃相是怎样难堪。食物在老牛的身体里停留片刻打了个转又原路而回,他捧着碗对着嘴“哇”的一声吐出来,这回引得小馆子里的人纷纷皱起了眉。
        老牛把碗放下,他知道自己惹人讨厌了,他用手背擦干净了嘴角的涎水,他擦得很用力,嘴被拉大了,脸被拉长了,表情全变了。
        半年前的一个傍晚老牛胃疼,后来的一个礼拜他也没怎么吃东西。大儿子对他指指点点:“你呀!你呀!你就是喝酒喝的!”二儿子也附和:“爸,大哥说得有道理。”连三闺女也抱着孩子哭着:“爸,我求你了,你以后别再喝了。”
        老牛没什么爱好,退休后他不打牌、不钓鱼,一日三餐每餐饭来点白酒是他最舒坦的事。牛婶活着的时候还能劝劝他,有人在身边管着老牛也就忍痛割爱不喝了。牛婶走了之后,老牛就没了束缚,还多了借口。谁再劝他戒酒,老牛也不反驳,他低着头一脸消沉相,两只眼睛熬成了两只窟窿,谁看了都当他是想牛婶想的,借酒浇愁呢。他处在那么大的悲痛里,喝点酒有什么罪过?麻痹了身体才能让灵魂短暂地逃离折磨,于是,谁看了老牛都不忍心再劝了。
         老牛的三闺女陪他去县医院做过一次检查,县医院的大夫看了片子之后说是胃溃疡。问老牛平常喝酒吧,老牛点头,大夫说别再喝了,再喝,再喝就是胃穿孔!
回家之后,老牛的儿女们开了一个小会,会上主要讨论怎样能让他们的爸把酒给戒了。大儿子说是狗改不了吃屎,爸喝了一辈子酒,哪能说戒就戒?二儿子在一旁咂嘴,觉得老大的话不中听,但是有道理。三闺女最后说实在戒不了就看着,就像看小孩、看犯人那样看着。有了儿女们天天盯着,老牛不得不放下酒杯,但他每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日子也过得烦躁。老牛愁眉苦脸地抱怨着没有酒,就是给他吃龙肉也不觉得香,有了酒,剩菜剩饭、窝头馒头也是美味佳肴。
        三闺女每天来给老牛做饭,看着老牛吃完,再把剩菜剩饭带走,生怕给他爹留下祸患。家里一滴酒也没有,她还特意嘱咐了楼下的小卖部,说要是她爹来买酒,千万别卖,你要是敢卖,我爹喝了,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卖部可是要负责的!小卖部的老板被老牛的三闺女吓住了,往后见了老牛就躲。有天半夜,老牛的酒瘾犯了,他睡不着了。老牛打开灯,夜里十点,看看窗外,小镇早已经安歇了。老牛绝望地靠在墙上,抓心挠肝的,脑子里就想着去哪弄点酒喝。他起身穿衣服下楼,那时小镇上的路灯已经熄灭,老牛在楼宇之间漫无目的地踅摸着,没有一丝亮光的夜太黑,老牛只能像只老狗般凭借着嗅觉走路。他从小路走上大路,一个晚归的小镇少年骑着摩托车在他身边疾驰而过。在两人不到一秒钟的擦身里,老牛闻到了少年身上浓重的酒气。老牛有些嫉妒,那是喝饱了酒才能由内而外散发的香气!老牛在记忆里寻找着喝到饱的快感,心里更是奇痒难耐。老牛往街里走,那里还有稀疏的几盏灯亮着。老牛期盼着灯光之处会有一家酒馆还营业着,他可以趁着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一瓶酒,他期望可以买几根肉串,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美美地喝上一回。老牛奔着那几盏灯加快了脚步,心跳也随即加快。老牛终于走到了,灯虽然亮着,酒馆的门却已经锁了,老牛咬着牙根恨着。
        酒馆的四周散发着腥膻油腻的混合味道,老牛站在那细细地闻着,他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分辨气味。他把气味在脑海里一一过滤,排除那些他不期望的味道。忽然,他从那复杂的味道里捕捉到一缕似有若无的酒香气,老牛凝神屏气,生怕错过了那缕味道。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跟着那股味道缓缓前行,梦游般走到酒馆后门,在那堆着几只大纸箱。老牛敏锐的嗅觉暗示他酒味就是从那些箱子里发出来的,他更像是一条老狗了,他的呼吸加重了,他扑到纸箱旁把里面的垃圾翻了个遍。纸箱里有使用过的一次性筷子、餐巾纸,老牛不在乎,他不嫌脏,他迅速而仔细地把它们拣出来。垃圾被掏干净了,最终在箱子最底部,老牛发现了斜躺着的酒瓶子。他把酒瓶子拎起来,略显沉重的手感让他知道瓶子里还有酒!
        老牛在黑暗里晃了晃酒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撞击瓶壁发出清脆甜美的声响。老牛甚至要哭出来,经验告诉他瓶子里的液体是酒!老牛如获至宝,如濒死之人喜获灵药,如久旱大地喜逢甘霖,他把瓶口插进了嘴里,仰起脖子开始享受。在老牛享受到那一口酒时,他像是瞬间从寒冷的冬天狂奔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四野的黑暗褪去,天空随之明亮。他沉醉在自己不清醒的小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老牛可以无牵无挂,他用不着有情有义。那里山环水绕,那里日月同天,那里坐拥世外桃源,那里盛产黄金美玉。在那里,湖泊纵横永不干涸。在那里,酒杯舀上来的湖水顷刻间便化成美酒。在那里,所有一切都让他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老牛在他那虚幻的世界里刻意保持着几分理智,他暗示自己要把那一口酒分成两口喝,他要尽力把那份久违的快感延续、翻倍。
        经过那次夜里找酒的折磨后,老牛动了心眼。老牛知道自己病了,酒就是他治病的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怎能不吃药?他决定要把酒备好。女儿早上七点来做早饭,走时大约在九点。中午十一点半女儿来做午饭,直到晚上才走。老牛知道,自己只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去备酒。老牛首先排除了楼下的小卖部,那里已经被重点监控了,老牛不想去打草惊蛇。他怀疑附近的几家商店应该都在儿子、女儿的控制内,眼线密布。老牛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好地方。在距镇子五公里以外的沈家村,那里好像有一家小商店,门口有棵小榆树。老牛在记忆里回想着小商店的样子,分析着路线,反复确认自己的判断。八点五十分,女儿走了,老牛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他奔到卧室里穿衣服、取钱。他约莫闺女出了楼门,他才开门出去。等到老牛走到楼口的时候,他悄悄地看看外面,没错,前方大约二百米就是女儿的背影,她走得没有一丝怀疑。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楼群的拐角,老牛出门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老牛知道,自己的举动不能被察觉,一旦被察觉,将面临全家人的讨伐,面临着大儿子的责怪、二儿子的怪声怪气还有三闺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天老牛想打上一辆三轮车奔赴沈家村买酒,老牛不想省钱了,这不是省钱的时候。走到三轮车前,老牛才惊觉自己险些犯了大错。镇上的人不多,要是蹬三轮车的师傅知道自己去了沈家村,自己的儿女就有可能也知道。老牛叹了口气,决定尽量做得隐蔽一些。他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往沈家村赶。
        沈家村到了,老牛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小榆树。小榆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小卖部”三个字。老牛推门进去,眼睛直接往货架上扫。村里的小卖部没什么好酒,但老牛不在乎,只要是酒就行。老牛买了四瓶白酒,算了算一共二斤。老牛心里计算着如果每天二两,可以喝十天。如果每天三两就只能喝一个星期。四瓶白酒一共十六块钱,老牛不能再多买了,否则儿女突然查账的时候他无法自圆其说。十六块钱他可以说买水果了,买烟了,丢了,随便安到哪儿都不显眼。老牛让小商店的老板把酒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好,他又把袋子掖进怀里,怀抱着珍宝般一路小跑回家了。
        回家之后,老牛看了眼墙上的钟,不到十一点。老牛满头大汗,但也顾不得歇着,他得先把酒藏好。家里能藏酒的地方老牛都考虑到了,但又都一一否定,自己能找到,儿子、女儿也能找到。他得找个不寻常的藏酒之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八路军把秘密通道打在井里,打在灶台里,料谁也发现不了。老牛站在屋子中间焦急地想着,急得团团转。他转头,看见了洗手间里的洗衣机,巨大的洗衣机立在洗手间里一年也用不上一回。老牛一拍脑门,那是一个多隐蔽的地方?谁能想到洗衣机里会藏着白酒?日本人再精明,也发现不了灶台里隐蔽着直通着八路军总部的秘密通道。老牛打开洗衣机的盖子把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又觉不妥,他又从柜子里翻出几件不穿的旧衣服盖了上去。大功告成,老牛心里熨帖了。就在这时,女儿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了。
        老牛面前的饺子已经凉了,他用筷子挑了挑,饺子已经粘连在一起,融成了一坨庞大而丑陋的连体怪物。桌子上酒杯里的白酒仍旧散发着香气,饭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走了好几拨。老牛原想着无拘无束地好好吃上一顿喝上一顿,但他的福气用尽了。
 
 
                                                                 二
 
       老牛住的小镇上有一个大煤矿,人们都说那个煤矿就是一个金窟窿,几代人都守着那个金窟窿过日子。煤矿是谁建成的、是什么时候建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是张作霖的姨太太建的,姨太太有钱,张作霖有权,开挖一个煤矿是手到擒来的事。还有人说是日本人建的,从煤矿的坑道、烟囱的讲究程度来看,确实像极了日本人的做事手法。
众说纷纭。
        煤矿上有数千号工人,每年一茬茬的老工人退休了,年轻的小伙子们再顶上去,煤矿仍旧运作着。成吨的乌金从地底下被挖出来,换成钱,再换成烟酒糖茶,日日夜夜地甜着人、醉着人、滋润着人。退休的老人们大多无所事事,拿着不薄的养老金,也该是时候过些锦衣玉食的日子了。退了休的老人们常说没有酒再好的日子也尝不出滋味。他们还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说“能喝一口是一口,还能喝几天”这样的话。
老牛可以不喝水,但是不能不饮酒。从县医院检查回来后,老牛还在侥幸。老牛总说他比谁都知道自己的身体,他清楚着呢,自己的胃能装多少酒他比谁都清楚。就在老牛迷信自己患有胃溃疡时,癌细胞已经悄悄爬上他的肠壁,夜以继日地滋生、蔓延着。老牛从未想过自己会患上癌症,他仍旧与儿女们悄悄地较量着,夜深人静时起身偷酒喝。老牛有一手喝酒的绝活儿,他喝酒可以不吃菜,有半块鸭梨就足够他喝一顿酒了。鸭梨也没有的话,老牛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他往桌子上摆两个酒杯,一杯装酒一杯装水。老牛拿起酒杯抿一口,咂巴咂巴嘴,再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在他嘴里过一遭就变味了,水里有了淡淡的酒香味。老牛惊叹酒的神奇,可以佐天地万物尽情品尝。
        老牛耍着小聪明,独自享受着酒的美好,很快,他就第二次发病了。一个清早,老牛一阵恶心,他先是吐出了前夜的酒,又吐出了前夜的饭,别无所吐时,老牛大口大口地呕酸水。老牛怀疑自己的胃里生了硫酸,硫酸一泵一泵地往外涌,把肠子沤烂了,把喉咙沤肿了,连牙齿都快腐蚀掉了,一打嗝嘴里满是焦煳味。老牛看看时间,女儿就快来了,他不能再吐了,他强打起精神把脏物清理掉,敞开窗户让屋子里呕吐物的酸腐味散掉。女儿来时,老牛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早饭做好了,他强迫自己喝了半碗粥。喝粥也是煎熬,热粥就像烧开的硫酸先是烫着他的嘴又是烫着他的嗓子烫着他的五脏六腑,老牛不能把疼痛表现出来,这无异于把他偷喝酒的秘密公布出去。他又悄悄去了趟县医院,大夫把他的胃又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碍。
        老牛的习惯难改,夜里仍旧嘴馋。酒倒上了,老牛却不敢再端杯子了。他望着那一小杯酒回忆着快感与疼痛的滋味,衡量孰重孰轻。那杯酒既是解药也是毒药,是他登上天堂的阶梯也是下地狱的陷阱,是桃源仙境也是鬼影憧憧,是对也是错,是生也是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豁达也是瞻前顾后的犹豫。老牛在天地间的夹缝里挣扎着,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老牛掐着大腿恨自己没骨气,他只能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只喝一口。老牛把那一口酒喝出了仪式感,像抽鸦片的人卧在软软的榻上把全身的力气都散光一样,老牛躺在被窝里品尝那一口酒。快感少了,疼痛也少了,老牛心满意足,安慰自己想要回报必须有所付出,不忍受些身体的疼痛,哪能享受到那口酒带来的安慰。也正是因为那一点疼痛,喝酒的快感才更让人期待。
        二月末的一个清早,五楼的邻居老马死了,老牛记得那时的天气是早晚冷,中午热,棉衣还是脱不掉的。老马儿女的哭声很悲恸,打破了那天清早的宁静,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了。人们手里攥着炒菜铲子悄悄打开门往楼上瞧,猜想是楼上的老马、老杨,还是老牛。老牛打开门听听,确定了是五楼,他猜到是老马出事了。他想去瞧瞧,他扶着楼梯扶手一点点向上磨蹭。到了四楼,老杨家的门也打开了,老杨一脸错愕地探出头来。老牛和老杨对视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一起向五楼磨蹭。老马的家正对着楼梯口,老牛上了台阶,看见老马家的门敞着,他看见老马光着身子,张着嘴,他浑身浮肿,肚子胀得像个气球,白花花的肉皮像摆在案板上的肥肉,老马就那样死了。老牛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眼眶红了。
        谁也没想到老马毫无征兆地死去,什么都没准备。老马的儿子已经去买装老的衣服了,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屋子里吵吵嚷嚷,一群人围着老马赤身裸体的尸身相互哭哭啼啼地埋怨着。过了半个钟头的工夫,老马的儿子才捧着一套绸子棉衣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有人抻着老马的胳膊,有人扶着老马的头,有人拽着老马的腿,五马分尸般将老马抬起换上衣服。老马本就强壮,再加上四肢浮肿,衣服勉勉强强套进去可扣子却一个也系不上。屋子里安静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马的小儿子灵机一动,呼啦啦地扯起一条白床单轻飘飘地盖在了老马的身上,众人见状纷纷跪倒大哭。谁还会掀起白床单看看老马的扣子系没系好?
         老马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的尾巴,在春天来的时候,楼门口的长椅上就只剩下老牛和老杨了。
         风沙很大,老杨坐在长椅上,腿上夹着一根包浆的拐棍,看小区门口的一棵大柳树在风里摆动着,一只喜鹊站在树尖上随着风摇摇晃晃。老牛听见柳树沙沙地响,他知道那柳树又要抽芽了。柳树秋天落,冬天枯,春天再活过来,抽芽飘絮,到了夏天又是枝繁叶茂。老牛喃喃地感慨:“人活着还不如一棵树。”
        老杨劝老牛去大医院看看。老杨说上了年纪人都是手扶着棺材板过日子,黄土埋了半截洋蜡烧到了根儿,离死不远了。但人得死个明白不是,不能像老马似的死个稀里糊涂。
         他拍拍老牛的腿:“冤得慌。”
        老牛没说话,缓缓地站起来,屁股上沾了一大片土。
         那天晚上,老牛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黑暗中就出现老马赤身裸体躺在那儿的画面。老牛在黑暗中睁开眼想起以前的老马很风光也很体面,皮鞋擦得锃亮,衣服穿得板板正正,虽说脑袋上没几根头发,可老马每天清早都往头发上抹油。老杨调侃他说苍蝇落在老马的头上也会摔个四仰八叉。老牛叹气,谁能想到老马临终时连扣子都系不上,袒胸露乳衣不蔽体,做了个邋遢鬼。凭他对老马的了解,老马要是能活过来,他一定会指着一群不孝儿女的鼻尖破口大骂。老牛起身去洗手间,他撩开自己的衣服对着镜子看着,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皮肉无力,肚皮松松垮垮地垂坠着,肋骨明显,两侧生着几块花斑,活像个癞皮狗。老牛暗想等到他死时要让儿女们看见该多难为情,到那时他就是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摆弄。老牛决定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县医院开回来的药片吃了无数,吃药都吃饱了人也没见好。老杨的话不大中听,但有道理。
         老牛自己一个人搭着火车去了省城,他跟儿女们说要去看一个老朋友。至于是哪个朋友,老牛只说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就放心吧。老牛这谎撒得并不高明,但儿女们却相信,儿女们清楚他们的爹撒起谎来是不容易被察觉的,能让他们有所察觉就说明爹没撒谎。老牛反其道而行之,就这样骗过去了。省城的医院很大,老牛先是挂号,又是拍片,最后检查,等到这一系列做下来时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老牛的主治医生说让他三天之后取结果,对了,最好是儿女们来,年纪大了怎么能吃得消。老牛点头如捣蒜,给医生递上一根烟,想探探究竟是什么病。医生没接老牛的烟,老牛端着烟的手在空中悬着。
         医生又把片子看了看说:“等你儿女来了再说吧,好吧!”
离开诊室时老牛心里已经有数了。一定是得了要紧的病,要不然那大夫也用不着打哑巴缠了。他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儿女们知道,一旦知道了,他还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到时候一定会住院,兴许还要动手术。治大病的手术没有便宜的,听说镇上的老黄在省城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到半个钟头五万块钱就扔进去了。老牛想儿女挣钱不容易,家里都养着孩子,各个过得紧巴巴,他一辈子兢兢业业攒下的那点钱断不能扔进医院这个无底洞。况且,老牛想,做完了手术也未见得能活上十年八年的。
他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想着,想自己这一辈子做尽了吃亏的事,哪个有困难他都会扑上去,到头来有谁念自己的好?临了了,吃亏的事别再做了,要真是个绝症,他绝不拿钱打水漂。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把钱扔进医院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天底下谁人不死?哪个皇帝也没活到一万八千岁,更何况自己呢?认命吧。
老牛有些释怀了。
老牛在医院旁边的回迁楼找了个临时住处,二十块钱一天,他有了等待确诊结果的落脚地。回迁楼不算小,但每个房子都被强行隔成了七八间,分到老牛的房间就很小,三米长、两米宽,没有窗,被褥湿答答的有发霉的味道,屋子里的白炽灯日夜亮着。老牛躺在发潮的床上能听见隔壁的窃窃私语。老牛没有手表,他掐不好时间,每次都得穿过两条马路到街上看省城市中心摩天大楼上的钟点。三天熬过去了,老牛也取到了结果:直肠癌,三期。
确诊之后老牛在医院旁边的饺子馆吃了口饭便搭晚班火车回到了小镇,火车到达小镇时已经天黑了。兴许是太累的缘故,回到家的那天晚上老牛做了一个梦。
老牛对面坐着牛婶,牛婶不太痛快的样子。牛婶用双手摩挲着双腿说她腿疼,老牛低头去看,牛婶的腿外八字分开,膝盖骨支棱出来,就要把她一层薄薄的皮肤戳破了。老牛问牛婶怎么不高兴,牛婶笑笑,说她高兴着呢。老牛又问为啥高兴,牛婶说你就要来陪我了。
老牛猛地醒了,耳朵里灌满了怦怦的心跳声。春天一到,夜空里弥漫着水汽,他直起身,看见窗外一个朦胧胧的月亮。
他在黑暗里醒着,想起牛婶死时的样子。牛婶死在半夜,悄无声息的。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老牛挺疼媳妇的,清早的时候他只以为媳妇还睡着,老牛吃了个苹果垫肚子,就下楼遛弯去了。晌午时老牛回家了,他饿得心发慌,可是牛婶还没起。老牛有点生气,他故意在厨房里造出声响,锅碗瓢盆敲了个遍。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水池哗哗地洗米,一边洗还一边抱怨说牛婶太过分了,像个地主婆,这世道变了,女人都不做饭了。老牛折腾了半天牛婶也没动静,他进卧室掀开牛婶的被子,发现牛婶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用手推推牛婶,牛婶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牛婶的腿就那样弯曲着下葬了。
老牛起身点了根烟,他没开灯。香烟头上的火光忽明忽暗,他能看见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三十分。烟抽完了,他摸黑下地,墙上挂着他那件洗得干净的劳保服,他摸到胸前的口袋把诊断书攥在手里去了卫生间。卫生间的灯打开以后,光线刀刃似的劈在地上。老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高颧骨,白鬓角,瘦成了尖尖脸。老牛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两个老牛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老牛哭完了把诊断书撕成小块扔进马桶里,浇了泡尿上去,一并冲走了。
 
 

 
老牛常看到电视上有人写遗嘱,他也想写个遗嘱,他觉得是时候了,现在对他来说分分秒秒都浪费不得,没准明天自己就走了。他关了电视站起来找纸笔。房子不大,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能藏住纸笔的只有电视下面的柜子。老牛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纸笔,他不禁苦笑,他这一辈子也没写上一百字,一九五八年上小学的时候就不爱拿笔杆子,参加工作后在厂矿扛木头、搬石头样样都觉得比拿笔杆子轻松。临了自己还是难在拿笔写字上了。
他敲开邻居的门,开门的是邻居家的小孙子小沐,七八岁的样子。小沐问,牛爷爷有什么事,我爸妈都不在家。老牛说,不用找你爸妈,借爷爷一支笔一张纸。小沐问,爷爷是想学写字了吗?我可以教你。
就这样,一老一少在老牛家的餐桌上写起了遗嘱。
写遗嘱这个过程并不顺利。老牛戴上了老花镜,他让小沐帮忙把桌子抬到窗根底下。老牛攥着一根铅笔,手有点抖,半天写不下去。小沐问,爷爷要写什么字?老牛还真是被“遗嘱”两个字难住了。
小沐抓着头发羞愧地笑了,他问老牛遗嘱是什么意思。老牛说遗嘱就是人快死的时候把自己死后的安排写下来。小沐有点害怕了,他年纪虽小,也知道“死”这件事非同小可。
“老师还没教呢。”
老花镜滑落到老牛的鼻梁上,他透过缝隙看向小沐,看他被阳光穿射的毛茸茸的头发一片金灿灿的光芒,看他一张圆圆的光滑的小脸,阳光下的皮肤透着血液的粉红。老牛想这不怪小沐,他还太小。
小沐问:“爷爷你看什么呢?”
老牛把头转向窗外说他什么也没看,你回去吧,爷爷自己写。
遗嘱虽然写不下去了,但老牛还是从中得到了启发。他想,既然死后的事不会写,就写写死前的安排吧!他脑子里又蹦出了老马,老马系不上的扣子又来刺激他了。老牛在田字格纸上写上“衣服”两个字。他要把自己临走时穿的衣服准备好,万不能像老马似的。
写完“衣服”两个字之后,老牛的思绪就打开了。他想到自己的丧礼,他知道儿女们还算孝顺,丧礼也得操办。他怀疑人断了气,闭了眼躺在那或许还有知觉。如果要是那样的话,老牛在纸上写上“不要鼓乐”。镇上请一个鼓乐队吹吹打打一天也要几千块钱,都是闹给旁人看的,不值得。太多亲戚都不大走动了,老牛又写下“不通知远亲”。本来就没什么情分了,通知了人家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又随份子又挨累,何苦来的?要是来了还好,总算顾及着亲戚脸面。要是不来,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不值得。
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到卧室,在床头柜里掏出“上海”旅行包。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证、存折、户口簿,他知道人死了这些都要用的。老牛的存折里有不到四万块钱,他推测自己死后应该能拿到五万块的丧葬费。他得先把这钱分好,免得给儿女们留下祸端。这些年老牛见得太多了,亲兄弟亲姐妹为了万八千块争得你死我活、老死不相往来的事发生的还少吗?他在纸上写“老大三份、老二三份、老三四份”。老牛心疼小闺女,三十出头就离婚了,自己拉扯着孩子,日子不好过,小闺女得多分点。
老牛写完之后愣在那,他突然想起远在南方还生活着他的小女儿,小四。老牛差点把她给忘了,他埋怨自己不该对那孩子不闻不问。他把财产分割的那条划掉,重新写上“老大、老二各两份,老三、老四各三份”。老牛叹口气,怪自己没能攒下更多的钱,要是自己有更多的钱,也不用从每个人头上省下一份给老四了。老四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他从几个孩子嘴里听说小四过得很好,住大房子开好车,出入有人陪行,过着人上人的日子。老牛想她一个女人过上那样的日子不容易,背地里不知道受过多少委屈。但无论她过着什么日子,始终都要分给她,他知道小四不需要,但他也要给,人生的最后,老牛想做一回公平事。四个儿女中,小四没让他操什么心。老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暗地里老牛没少帮衬。老牛想,几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扎哪个他都痛心。他在纸上写“不许哭”,孩子们一哭老牛就也想哭。老三要离婚那会,她抱着不到两岁的孩子,瘫在沙发上说孩子他爸是怎么欺负她的,他把女人领回家,上了他们的床,还用了她买的洗发水。老牛听得浑身颤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想拿把刀捅了那个畜生。当爹妈的都看不得孩子们流眼泪,丧礼上,万一老牛还有感觉,躺在那听儿女们一天三通哭,他还不痛心死了?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事项,老牛又过了一遍。他把纸叠好,起身揣进裤子口袋里。老牛想这纸单千万别丢了,再写一遍怕是真要了他命。他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孩子们念叨念叨。
 
 

 
一大早,镇上的银行还没开门。老牛瞅了一眼墙上的钟,他估摸着等到他磨蹭到了,银行的门也开了。老牛出楼门的时候碰上了老杨,老杨正扶着门框喘气呢。老杨问他一大早上哪,老牛没抬眼,瞅着脚下的台阶说:“上银行!”
老杨打趣他:“想开了,取棺材本去了?”
到了银行之后,老牛把存折拿在手里,胳膊伸进柜台的小洞里。柜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问大爷办什么业务。老牛冲着柜台的洞口说:“取钱,都取出来。”
小伙子看了眼屏幕说:“三万九千二十块三毛,取个整吧!”老牛想说不取整,全取,三毛他也要,他刚想张嘴却停住了。二十块三毛对他来说不是小钱,换作以前可以买一瓶不错的高粱白酒外加四两猪头肉,够他陶醉一整个下午的。但现在对老牛来说那二十块三毛没什么意义了。
小伙子见老牛愣着不说话,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柜子里拎出钞票,哗哗地数起来。
老牛对着洞口说:“取整。”
老牛攥着装了他全部家当的袋子在路上走着,初春上午的阳光刚好,晒得他从头到脚暖洋洋的。走累了,老牛靠着一棵大树休息,鸟儿已经飞回来了,在枯树枝上蹦跶。老牛从口袋里摸出烟,顺带着摸出纸条,他打开看看。天气很好,老牛想去给自己买一身走时的衣裳。烟抽完了,老牛贴着路边往街里走。退休之后老牛从来没添置过衣裳,春夏秋冬就那两件。牛婶活着的时候总说给老牛买几件新衣服,老牛总是推辞说:“哎呀,也不出门,买它做啥?”现在,老牛在心里想是时候买新衣服了,自己终于要出远门了。
冬天已经过了,街上没几家店卖冬装。老牛转悠了半天,才赶上一家男装店清仓甩卖。店家在窗户上贴了大大小小几十张广告以表示他清仓的决心。老牛走进店里,抬起头往墙上看。毛呢大衣、衬衫、羊毛衫都有,老牛的一颗心落地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老板连忙热情地招呼着。老牛说他要从里到外买全套的,女老板很高兴,把店里最好的几件大衣都翻了出来让老牛试。老牛先试了件浅色的,他觉得不大合适,又试了件深色的,款式很好,但码数小了。老牛知道,上路穿的衣服宁可大不能小,小了,到了那头可是要受冻的。
试了半个多小时的衣服,老牛已经满头大汗。他站在镜子跟前看那个从头到脚都崭新的老牛,有点陌生。女老板可不管老牛的满头大汗,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条羊毛围巾,亲昵地给老牛围上。
“大爷,您看您,像不像电视剧里的那个许文强!”
老牛咧嘴笑了,把衣服一件件褪下说:“就这些吧。”
女老板早把计算器捧在了手,她一边用手指头灵活地敲着一边自言自语:“一件大衣,一件毛衫,一件衬衫,一条裤子,一双皮鞋,一条围巾,一共八百二十二,你给八百吧,也不图赚你钱,算我和大爷有这份缘。”
老牛的脸红了,他什么也没说,把手伸进袋子里拿钱。他点了八下,掏出八张崭新的一百元。女老板接过钱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大爷您是真人不露相,真大方,大爷您真是这个!”她把大拇指伸出来端在老牛的面前晃着。
老牛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衣服装好了,老牛转身往外走。女老板没有放过老牛的意思,仍旧在他身后恭维。
从街里走到家不到十分钟,平常无论多远老牛都靠他的两腿走,镇上的老人大都如此。这次老牛不想走了,他累了,他也想奢靡一把,坐一回三轮车。从前,老牛无论多累也舍不得两块钱坐一回三轮车。老牛坐在三轮车里,三轮车沿着小镇的斜坡疾驰向上,风从小窗子里灌进来,早春的风软软的,吹得老牛微微眯起眼睛。风从他的发丝间掠过,梳子篦头一样飒爽。老牛迎着风心想或许就像老杨说的那样:想开了。
回到家后,老牛把衣服一件件地挂了起来,这几件衣服很让老牛满意。他想自己可要比那个老马强多了,至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回主。挂完了衣服,老牛又想起一件事,丧礼上得有张照片吧?老牛又掏出他的“上海”旅行包,在一个信封里翻出来他的照片。有一张是一九六八年拍的,那是他十八岁成年后进厂矿工作时拍的证件照。老牛把那张一寸照捧在手里对着光亮看着,翻到背面用蓝色油笔写的“1968年”已经晕开了。老牛心里一惊,端起另一只手算着七八、八八、九八、〇八、一八,五十年过去了。
那张照片上的老牛太年轻了,不适合做遗照。老牛接着翻,翻出了他五十八岁的寸照。老牛想,五十八岁的自己还是精神饱满的,不像现在头发全白了,浑身也没了力气。老牛把其他相片装好又放回旅行包,他想很多事还是自己做了好,家里的东西放在哪儿几个孩子并不清楚,到时候恐怕又翻得一团糟。
第二天,老牛去照相馆放大照片。他把照片递给照相馆的老板,说:“帮我放大,做成遗像。”老板接过了照片,又看了看老牛,突然手一哆嗦把相片掉到了地上。老牛看着那个老板被吓傻的样子有点想笑,他解释:“我留着备用。”照相馆的老板终于缓过神来,弯腰捡起照片说:“你这老头也真是,这多不吉利?哪有人活着就准备遗像的?”老牛反问:“不准备遗照就不死了?活成个老怪物?”照相馆的老板摆摆手没再说下去,只告诉老牛下周来取,还说做成遗照要多加十块钱。老牛走到门口突然玩心大起,他转过脖子说:“你快着点,我兴许明天就用!”
走出照相馆,老牛身上又犯疼,每次疼痛都是上天对老牛的敲打、提醒。老牛坐在照相馆的台阶上点着一根烟,他想,衣服置办好了,遗像也有了,干脆把骨灰盒也选了算了。如果说刚刚确诊的时候他还有些忌讳的话,现在他是彻底不忌讳了。人死如灯灭,一闭眼的事,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自己一辈子活得不算屈,儿女双全,还算孝顺。该吃地吃了,该喝地喝了,也着实享了几年清福。死就死了,就那么回事吧!
老牛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鼻子酸了。
镇上没有骨灰盒卖,他得去县里。马路边上停着四五辆黑车,镇上的人都知道那是往返小镇和县城拉脚的。老牛突然想到自己还真就没坐过小轿车,他想尝尝坐小轿车的滋味。老牛上了一辆车,告诉司机说要去县里的殡葬服务中心。司机看了老牛一眼不大愿意做他的生意。司机说大爷岁数大了,有个磕磕碰碰他可担当不起。老牛想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怕什么磕磕碰碰,他问司机去县城多少钱,司机说五十。老牛说他支付一百五的车费,送他去县城,再把他拉回来。司机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用安全带把老牛捆了个结结实实出发了。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行驶,老牛的眼睛看花了。小轿车坐上去是那么舒服,跟坐公共汽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老牛缩着脖,看窗外一闪而过的土地。惊蛰过了,有几片土地刚刚翻整,大片潮湿新鲜的黑土袒露着。老牛隔着车窗似乎也能闻到泥土味,他知道,成千上万的种子撒下去,用泥土盖上,风一吹、雨一浇、太阳一晒,用不了几天就发出了新芽,越长越高……
老牛走进殡葬中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大厅里除了老牛,还有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在默默地挑选骨灰盒。老牛看看他们,两人的脸是灰黑色,眼睛红肿,老牛猜到了这对男女经历了什么。骨灰盒上没有标价,老牛在一排排的骨灰盒间徘徊,最终停在一个红木骨灰盒前愣着发呆。骨灰盒上雕刻着镂空的莲花图案,左右两朵莲花成对称状,雕刻浑然天成,花瓣栩栩如生。盒子底部有支脚,盒顶镶着七枚铜钱做七星引路,正中空着,只等着贴上某人的照片。老牛端详着,想象着自己的照片贴上去是什么样子,他就站在骨灰盒前开始了对未知人生的憧憬。
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了。
老牛竟然在心里悄悄用了“归宿”这个词。
一个穿黑西装的工作人员走到老牛身边,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老牛指指他看中的骨灰盒问多少钱,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是一千二。一千块是老牛生命里的巨款,那些能让老牛掏出一千块钱的事便都是他人生的大事。这包括孙子考上大学时他奖励的一千块钱,也包括老二欠了赌债他瞒着其家里人用一千块钱堵上。当然,也包括给自己一个归宿。
老牛点点头,目不转睛地说:“值,真值!”
付过钱后,殡葬中心的人问老牛什么时候要,老牛说现在就拿走。工作人员看了老牛一眼,但始终没说什么。他们用一块红布把骨灰盒包好,老牛伸手去接,发现还挺重。
回去的路上司机不干了,他说要知道车里拉着一个骨灰盒,给多少钱打死他他也不接这个活儿,倒霉!晦气!老牛在心里暗笑,自己捡着个大便宜。老牛给了司机两百块钱,下了车便扬长而去。进了小区,邻居秦大妈问老牛拎着什么,老牛说拎着鸟笼子,还说怕鸟受惊,就用布盖上了。
回到家后,老牛觉得要把买骨灰盒这些事先保密。一旦被家里人发现了,儿女们肯定会把他送到医院。到时候身上插着管子医生禁止他一切可能有害健康的行为。老牛知道自己的病没治,十个得癌症的九个都死了,与其死在医院里,不如死在家里。
他把骨灰盒和从照相馆取回来的遗照藏在了洗衣机里,又用几件旧衣服遮住,就像曾经藏酒那样,又悄悄地跟儿女们较量起来。
老牛担心到了那边没钱花,他也知道儿女们不信这些。老牛年轻的时候也不信,还总说这些是封建迷信。现在他也不是很信,但老牛想,谁也不知道那边到底什么样,多些准备总归是没错的。他买来金纸、银纸、黄表纸,在家里打起了纸钱。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老牛知道这急不来。夜深人静时老牛就折纸钱,他手巧,折出的金元宝肚大饱满,折出的银锭子两头尖尖翘如帆船。最终,金纸变成了金元宝,银纸变成了银锭子,金元宝和银锭子越来越多,老牛都不知道该把它们藏在哪儿了。他藏着这份苦恼心里乐开了花: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终于要享福了。
 
 

 
老牛在一个清早撕掉一张日历,日历已经撕去几个月了,渐渐薄了。老牛把过去的那天揉搓在手里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确诊之后,老牛的心事多了起来。从前不想的事现在总会想。他把日历一张张翻开,数着一个个节气,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老牛不知道还能赶上几个节气。
老牛心里还有一个疙瘩,他想解开。如果不是得知自己要死了,老牛或许不去解这个疙瘩。一个人心里的疙瘩太多,解不解其实也无所谓。时间就像沙土,经年累月地积着,总能把一切都埋了。老牛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埋不住了。老牛很难受,身体上的疼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心里的折磨对老牛来说就像有无数只蚂蚁把他的心团团围住,钻出个千疮百孔,又痛又痒。
这事发生在四年前的一个夏天,说来说去要怪老杨。四年前的那个下午,老牛、老马、老杨聚在一起下棋,老杨的败局已定,但他还不死心,他期待老牛在棋局上犯一个错误。老杨手里攥着几枚棋子轻轻地敲着,眉头紧锁,他突然对老牛说起一件事。
他说起他的亲家母,她几年前死了老头,亲家母那人吃苦耐劳,人也年轻,还不到六十,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过着。他有心给老牛撮合撮合。
午后的蝉躲在大树浓密的叶子里叫着,声音极大,悠远且刺耳。老牛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正流着油腻腻的汗。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荡开了涟漪。只是他有点过不了心里的坎,牛婶前年刚走,自己今年就再找一个,老牛总觉得对不起牛婶。
老马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抿在头发上,他见机行事敲边鼓,说支持老牛见见,找个老来伴,也省得儿子女儿们操心。
那局棋老牛最终输了,老杨和老马笑得前仰后合,两人都为这场惊心动魄的逆转狂喜。老牛觉得自己被耍了,他扔下棋子愤愤地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老杨请老牛到家里喝两杯,老杨还真就把他的亲家母给请来了。
三个人都喝了点酒,酒还没喝到量,没想到老杨就下了逐客令,逼着老牛和亲家母出去走走。那点酒根本醉不了老牛,但那天老牛却觉得脚底下轻飘飘的。他们俩在公园的花坛上坐下来,亲家母讲了讲自己的事。她姓孙,黑龙江人,六九年插队到这,就没再走。老牛听着她慢慢说,心里竟格外安静,竟有一种牛婶在他耳根子底下聒噪的错觉。她说了几段自己人生难过的情节,说得老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牛说:“小孙。”
亲家母说:“叫我素贞吧。”
老牛想说他不想再找了,再找谁,他都会想起牛婶。用电视剧里流行的话说“我不想找一个替代品”。老牛看着素贞,发现素贞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老牛又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咳嗽了两声。
那次见面后,素贞时不时地就来探望老牛。不是带一盒热气腾腾的饺子,就是带两把青菜,或是刚下来的新鲜水果。老牛的大儿子撞上过一次,他儿子很开心,对素贞很客气,很礼貌,一口一声“阿姨”地叫着。素贞来老牛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她已经主动给老牛洗衣服了。老牛有点慌了,他知道这事稀里糊涂地朝着自己不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有一天,素贞又来了。老牛开了门后素贞就娴熟地打扫。天气很好,阳光和煦,素贞把老牛的被褥搭到阳台上去晒。她清理了老牛的烟灰缸,劝他少抽点,紧接着开始扫地、拖地。老牛知道有些话他一定得说了,活了一大把年纪,不能坑人不是,明明不想跟人家好,还享受人家素贞的服务,这成了什么事?他可不是老杨,他不能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老牛站起来跟在素贞身后:“素贞,跟你说件事。”
素贞没停下手里的活:“你说。”
老牛感觉嗓子眼干干的,他一咬牙说:“我不能对不起你!”
素贞直起腰问:“牛大哥,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老牛就怕素贞看着他的眼睛,素贞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老牛不大会形容,但每次素贞眼里的光撞到老牛的眼睛,老牛心里总会平添一份温暖,他很怕那种温暖,老牛把身转过去,他说他和牛婶过了大半辈子,是有感情的。你不知道,我总梦见她,总感觉她还活着,耳朵里总能听见她的说话声。虽说你嫂子这人脾气不好,发起火来什么话都骂,逮着什么摔什么,有一年她发起疯来,竟然把墙上的钟拽下来摔碎了。老牛苦笑两声,又说,你说这怪不怪,这人就像在我这儿生了根似的。
老牛指指自己的胸口,不再说话了。
素贞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拖把还在她手里攥着,她默不作声,老牛也沉默了。老牛坐在床边想点支烟抽,才发现烟灰缸被素贞清洗干净了,正摆在素贞旁边的桌子上。老牛不想走到素贞旁边去取烟灰缸,他担心这个举动会显得亲密。于是他就傻傻地坐着,他注意到素贞有了动作,她用袖子擦眼泪。素贞的哭是没有声音的,老牛知道那才是真哭,真正的痛苦只能缓缓地流露,号啕大哭往往是愤怒的迸发。老牛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做出反应。他期待素贞能骂他一顿发发怒气,最好指着鼻子骂,跳着脚骂,骂得越狠,这事就解决得越彻底。
女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们怎样发泄愤怒。牛婶活着的时候,她发泄愤怒的方式就是指着老牛骂,把老牛家的祖宗三代一个一个端出来摆在桌面上痛痛快快地都骂一遍,骂得她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脑仁充血。骂完了,牛婶气也顺了,她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服洗衣服,老牛知道,媳妇的怨气发泄空了,天大的事情也过去了。素贞不一样,素贞是一种自残式的发泄,她会把全部问题一个人扛了,天底下的事都只怪自己不够好,天大的委屈都让自己承担,发泄也是无声无息的,全部内容就在那汩汩流下的眼泪里。
素贞哭了一会儿站起来,拿起拖把放回洗手间,她站在门口又擦擦眼泪说:“那我走了。”
老牛松了一口气,素贞一句话,就把所有事都省略了,所有话都不必再说了。老牛打心眼里佩服她。他想起身送送,说一句对不起。人家的饺子吃了,菜也吃了,水果也吃了,饺子香吧?水果甜吧?人家还傻呵呵地干了那么长时间的活,现在拒绝了人家,总要说句对不起的。老牛坐在床沿上心里想着身上却没有动作。素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几个小孩子叫喊着跑上楼,她从缝里慢慢地挤出去,像是在等什么。老牛知道素贞隔着门缝还在看他,她在等自己的挽留。老牛埋着头一动不动,片刻后才听到门吧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
老牛从那轻轻的关门声里听出了素贞软绵绵的伤心和不忍,但他一直没有动。
疙瘩就是从那天结下的。
 
 

 
清明快到了,老牛筹划着把儿女们都叫上,带上全家去牛婶的坟上扫扫墓。老牛有点私心,当年牛婶下葬的时候自己尽顾着难受了,找坟地、垒坟头的活一样也没参与,眼下自己也要住进去了,老牛想趁着自己还能料理把后续的事都安排好。
一连下了三天的小雨,整个小镇都阴沉沉的。第四天的清早,气温猛地就上来了,大太阳从早上起就异常猛烈,竟有了点夏天的味道。老牛趴在窗台上看楼下一对年轻男女嬉闹。男的跷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女的手里拿着一袋零食喂鸟一样地喂着男的。老牛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女的说再吃一口嘛,男的说不吃了不吃了,女的说你不吃我要生气了,男的说好吧好吧我再吃一口。
老牛去找老杨打听素贞的住所,老杨正蓬头垢面地喝着早酒,电视里一个地方台的演员过分装扮着,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地方戏。老杨一清早就喝到了量,眼睛肿着,嘴里一边嚼着花生仁一边唱着:
“王二我自小离家如今把身返,走大道上阳关好一派旌旗迎风展。”
老牛瞧见他桌子上一个五升的酒桶就快见底了。老杨拉着老牛劝他来一杯,老牛说喝不了了,老杨咂巴着嘴怪老牛不给面子真扫兴。老牛把烟掏出来递给老杨一根,老杨端着烟眯着眼看着烟杆上的小字,赞叹一声,就算原谅了老牛。老杨点上烟,说素贞在学校的食堂做打扫呢,人家是个闲不住的女人,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你老牛以前不是瞧不上人家吗?现在又屁颠屁颠地找人家,真是犯贱。老杨一边抽着烟,一边呷了口酒,盘着腿坐在椅子上跟着电视里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老牛烟还没抽完就起身走了,老杨也没再盘问,继续他的美好时光:
“一别数年不曾想家乡父老遭磨难,父母双亡落得我孤苦伶仃心胆寒。”
过了午饭点,老牛就下了楼往学校的食堂走。刚开始老牛挺怕见到素贞的,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惹得人哭哭啼啼的,当真是没脸再见人家。现在老牛不怕了,他决定用一个秘密去和素贞交换,他相信素贞在得知这个秘密后会释然,会原谅,他相信自己的秘密足够有重量。
食堂的人刚刚散了,饭菜的味道还残留着,飘出去老远。老牛缓步走上食堂的台阶,进了大门。老牛看见食堂最深处的水池旁边素贞正忙着。老牛走上去,素贞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的背影越来越近了。老牛喊了一声素贞,素贞一回头,有点惊慌。她手上的动作还很麻利,但大部分动作都是多余的。她把一摞盘子从左边搬到右边,又从右边搬回左边,一把筷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素贞问牛大哥怎么上这来了,老牛笑呵呵地说找你说点事。素贞把手里的活停了,用手臂上的套袖抹了抹额头也是笑呵呵地问:“说吧牛大哥,找我啥事?”
老牛开门见山,说:“我得了癌症。”
老牛一直坚守的秘密就这样口无遮拦地说给了素贞,他惊讶于自己对素贞是如此坦诚。他希望得到素贞的原谅,希望通过分享自己的秘密得到素贞的同情。
食堂里洗盘子洗碗的声音很大,叮当作响。素贞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老牛想指指自己的肠子,一低头又犯难。他知道心脏、胃、肾在身体的哪个部位,肠子在哪他还真说不清。他干脆指指自己的肚子伸长了脖子说:“癌症,肠癌。”
老牛说完一笑,他想用这个笑暗示素贞不要惊慌,对他来说癌症就像感冒一样,不是什么大病。老牛从兜里摸出烟,素贞轻轻碰了他一下。素贞跟老牛说:“这不能抽烟,你跟我来。”
素贞领着老牛出了食堂的后门,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后院。学校废弃的篮球架倒在那,被踢破的足球里被人种上了大葱。学校上课的铃声响起了,整个学校刹那间安静了。
老牛坐在食堂后门的台阶上,他注意到水泥台阶的缝隙里几棵青草正冒出来。青草是嫩绿色的,仿佛蕴藏着一汪水,刀尖一样地锋利。素贞把套袖帽子都摘了,也坐在老牛的旁边。素贞问:“什么时候的事啊?”老牛呵呵一笑,点着烟目视前方说:“半年多了。”
素贞劝他别害怕,得去治病啊。现在的医院条件好,早不是以前的水平了,现在只要有钱,什么病都治得好。别说是癌症,艾滋病现在都能治,关键还是心态啊。有多少人得了癌症,本来没什么事,结果硬是自己把自己给活生生吓死了。牛大哥,你得去治病啊。
素贞关切地望着老牛,老牛侧过脸对她笑笑摆摆手说:“我可不想住院做手术。生死有命,我现在早就不想那些事了。”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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