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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杂毛

发布日期:2020-04-24 16:16:54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我的名字叫杂毛 / 石力著. -- 北京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19.12 
ISBN 978-7-5699-3369-7
 
Ⅰ. ①我… Ⅱ. ①石… Ⅲ. 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 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85255号
 
 
 
 
  


                                                                       节   选
 
 
 
                                                            (一)
 
 
       金秋九月,夕晒的阳光火辣辣。这种天气,连续几天被弄到街边展览,身子骨还真吃不消。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趴在铁笼上动都不想动一下。身后,狗贩子的叫骂声再次响起:“妈的,都半个月了,还卖不出去,今天再没人买,回去烤了你,做成烤乳狗!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你长得这么难看?看见你老子就觉得晦气。你不是长得难看吗?老子回去烤了你,再让你难看!”
        这狗贩子在骂谁呢?呵呵,说来惭愧,正是骂小子,也就是我。这厮前些天将小子从某处选来时,还说小子的相貌别有特色,估计能卖个好价钱,想不到几天没卖出去,小子就成了丑狗,要用火烧才能解其心头之恨的丑狗。难道小子的相貌会因为是否有人买而改变?真是不可理喻的家伙。
        骂过小子之后,狗贩子倚在路边的铁栅栏上,脖子无力地垂在胸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狗贩子尽管形容猥琐,但骂小子的话却并非吹牛,世间大凡被称为“贩子”的家伙,都是无良一族,自从落在他的手里,已经见过几个容貌不甚姣好的同胞死于非命,今夜恐怕就是小子了吧。但又能怎样?逃是逃不掉的,人为刀俎我是鱼肉,认命吧。想到这里,小子伸了伸脖子,将下巴枕在铁笼上继续迷糊起来。伤心无用,舒服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好像是所谓的繁华地带,繁华的标志便是各种噪音充斥,叫卖声、叫骂声、什物撞击声、汽车呼啸声,还有各店门前音箱的嘶吼声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秋蝉更是要凑个热闹,躲在树叶后起哄般地唧唧叫个不停。噪音刺激着小子的神经,让小子的耳朵疲劳不堪,不知不觉已经难辨都有哪些声音。随后,一切声音仿佛消失,什么都听不见了,心中却又无法宁静。不会是小子的耳朵出问题了吧?也罢,至少听不到狗贩子的叫骂声了。
        突然一阵香气飘来,甜腻腻的,小子的鼻子一阵发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噪音随即再次灌入小子的耳朵。小子斜眼一看,只见面前蹲下来一位摩登小姐。小姐摸了摸小子的头说道:“呀!还打喷嚏呢,不会是感冒了吧?”见有人来,本和小子一样没精神的狗贩子立刻瞪起了眼睛:“哪里会感冒,这么热的天,只会中暑的。”
“不是说你啊,我是说这狗,刚才打喷嚏呢。你这是狗吧?”小姐托起小子的下巴瞧了又瞧,“哦,还真是狗呢。”
       小子不由得心里愤愤,难道我的模样长得那么离奇,需要托着下巴仔细端详才能看出来是狗?真没眼力!狗贩子讪笑:“那当然,我只卖狗,今天最后一只了,你看这狗,多精神,还会打喷嚏呢。”刚好又有风袭来,甜香再次侵入小子的鼻孔,小子不由得又打了两个喷嚏。狗贩子揪住小子的耳朵道:“看到了吧,多精神的小狗啊,长得也漂亮。”小姐不信:“怕是感冒了吧,那就是生病了啊。”
        “不会的,不会的。刚才说了,这么热的天,怎么会感冒呢?不信你看!”说着,狗贩子将小子从笼子提起,放在地上。这厮有狠话在先,再卖不出去晚上就将小子做成烤乳狗,这可能是逃生的唯一机会了。于是,小子强忍酸软的身躯,在地上转了两圈,又打了一个滚儿。狗贩子眉开眼笑:“怎么样?可爱吧。这可是正宗的乳牛犬,你看它的毛色像不像奶牛?这狗活泼温顺,善解人意,忠心护主,比男朋友都管用。” 狗贩子一改刚才的谩骂,对小子满是溢美之词。
       “哦?你是说可以代替男朋友了?”小姐不悦。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狗的忠诚可不是男人能比的。我是狗男人,不,是卖狗的男人,绝对不会骗你。现如今,女人不养狗生活没劲头,你看那些牵条狗的女人,每天招摇过市,傲气得可以,全靠有狗跟着啊。怎么样?一百块,拿走。”
“什么?要一百?”小姐质疑道,“你这可是狗哇!再说,这狗右眼周围的毛色怎么不一样?看起来像个熊猫眼。”看来,狗贩子的吹嘘之词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有一种狗眼睛就是这样,这可是血统的体现。”
“可你这是乳牛犬啊!对了,有乳牛犬这种狗吗?好像没听说过。”
“稀有犬种嘛,你可能没听说过。你看它的眼睛,这才更不一般呢,可遇而不可求呀。现在到哪都强调个性,养狗也一样,长得这么有个性的狗,才能突出与众不同嘛。都说女人出门最讨厌撞衫,万一撞狗,那不是更糟糕?”
“是挺与众不同的,不过一百块也太贵了,八十块我就买了。”
“天气这么热,我也受不了了。好,八十块成交。” 狗贩子很痛快,仿佛终于可以摆脱小子了。其实,小子的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行,看你这么痛快,一定占了我很多便宜,只给六十块。”
“六十块就亏了。小姐,我起早贪黑的,每天在外面晒得黑不溜秋,侍弄这些傻狗容易吗?八十块,听着吉利,多好啊。”
“傻狗?”小姐再次托起小子的下巴,语气微怒,“自己都承认是傻狗了,竟然还要八十块?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看来这位小姐并不在乎小子傻不傻,尽管小子并不傻。不过,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感。
狗贩子自己失言,丧失了理论的底气,无奈道:“好吧,六十就六十。”
“这就对了嘛。有没有什么东西装?”
“小姐,狗是要抱着的,哪有东西可装啊。”
“你看这狗,弄得脏兮兮的,怎么抱啊?什么都行,给我找个装狗的玩意。”
“那只有这个了。”狗贩子从身后摸出一个细高编织袋,“这可是我装午餐用的。”
“这简直就是用来装狗的嘛!”小姐伸手拿过袋子,将口撑开。
虽然将小子卖出了,但少赚二十块钱,并且被这位小姐多次抢白,狗贩子心里不是很爽,抓起小子的两条后腿,大头朝下一把塞入袋中。即便是狗,这样大头朝下也是不舒服的,血液倒灌,顿时觉得头昏眼花。本想大叫几声抗议,无奈嘴被袋底压住。心想,小姐总会把小子的头转上来吧,但小姐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子的苦楚,拍拍袋子道:“小狗狗,跟我回家啦!”提起袋子迈步向前走去。
大头朝下被塞在袋子里,完全不辨方向,外加血液倒流、酷热难耐,一会小子便迷迷糊糊地昏倒了。不对,倒是倒不下来的,应该是昏过去了。
小姐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开门声。随着小姐进屋,空气也变得凉爽起来,意识总算有所恢复,估计是回到了家里。
“小妹下班了?今天这么早啊。”一个男人瓮里瓮气的声音。
“嗯,单位有事,办完后就直接回来了。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小姐晃了晃手中的袋子。
“装在这么一个破烂袋子里,能是什么好东西?再说,我何曾让你给我带东西?”
“是特意买来送给你的呀!一只小狗狗。”
“什么?你给我买条狗?我什么时候想要狗这东西了?胡闹!”
听口气,这男人好像不太欢迎小子,小子顿时有了前途未卜的感觉。唉,这都不重要,怎么还不把小子拿出来呢?
但小姐不开窍,居然提着袋子来回晃动:“我哪里胡闹了。有条狗,也能给家里增加点生气,你不觉得家里太沉闷了吗?”
“好,好,你先把它弄出来再说。”
这真是救命的一句话,再过一会,小子即使不被闷死,脖子也会拗断的,因此对这男人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小姐抓住袋子底部轻轻一抖,小子终于从中滑落。倒立的时间太久,小子刚站起来便一阵晕眩,踉踉跄跄摔倒在地。这可不行,这男人好像不喜欢狗,如果病病怏怏的,恐怕难有立锥之地了。想到这,小子只好努力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到男人面前,硬着头皮摇了摇尾巴。
男人蹲下来,表情严肃,审问犯人一样对小子看了又看,说道:“小妹,这狗有病啊,你看它的右眼,怎么有一圈杂毛?”
“杂毛哪里算病,这才是特点呢。”
“唉,真丑陋,居然长成这模样。有杂毛,说明不正常啊。”
“哥你乱说,你的额头不是一样有块瘢?”
男人摸了摸额头,可不,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圆形的斑,褐色,看样子像是胎记,偏偏中间有个小方块颜色正常,看起来就像脑门上贴了一枚老旧的大铜钱。这副尊容还嘲笑小子,真不知羞。
“好吧,不过这狗长得真丑陋,就叫它杂毛吧。”
“哥,那你是同意养它了?太好了。改天请你吃狗肉!”
“什么?你买条狗是想吃狗肉啊,胡闹!想吃狗肉尽管去吃,弄个活狗来怎么处理?”
“哎呀!不是啦,我才不吃狗肉呢。你也太没幽默感了,真是死脑筋!”说完,小姐转身而去。兄妹就此理论完毕,小子的去处也算定了下来,并且有了个不太体面的名字——杂毛。
几天之后,对这里总算熟悉起来,也彻底得到了全家人的接纳,殊为不易。这户人家一共只有三个人——主人龙来福、女主人以及主人的妹妹龙小琦。主人年近四十,但看不出实际年龄,据说十几岁时就是这副模样,可想二十几年前,主人的父母每天看着他的尊容该是何等为难。主人目前在某大学做讲师,据说就要升副教授了,因此总是刻意做出一副有学识的模样,很有画猫类犬的感觉。
女主人温柔端庄,话不多,典型的贤惠女人,对小子的到来没提出任何异议,不由得让小子心生感激。小姐,就是用六十元把小子从狗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这位姑娘,是主人的小妹,暂时寄居于此。小姐经常和自己的哥哥拌嘴,性格颇为刁钻,但却把小子救出虎口,也值得尊敬。
主人家有点凌乱,兄妹均不拘小节。不过这也好,至少不会对小子做诸多限制了。对于狗来说,过多的条条框框无异于监狱,主人邋遢,反倒成就了小子的顽劣本性。主人的房子不小,三室一厅,主人夫妇住一间,小姐住一间,还有一间暂做仓库,这里也是小子常来探险之地,异常凶险。客厅里的家具十分老旧,风格毫不统一,好像是经年累月拼凑起来的,从主人的年龄来看,这很不容易。
客厅朝南,窗外是一个硕大的阳台。阳台靠外的一侧分为上下两截,下半部分由水泥砌成,中间有一豁口,镶了两根铁条。上半部原本为开放式,据说若干人先富起来之后,中国人开始注重隐私,于是便纷纷在窗上封了铁栅栏。主人家的栅栏锈渍斑斑,将阳光染上了阴郁之色,因此客厅的采光感觉并不理想。阳台上同样堆有杂物若干,从成色来看,均该划入破烂儿之列,但家人却不肯丢弃。反正一切都说明主人的生活并不富裕。
这里好像是个有年头的小区了,房子看起来十分老旧,三栋六层楼房并排,两侧围墙封堵,中间形成了两个庭院。主人家就在中间一栋的一楼,这很难得,不是对主人来说,而是对小子。狗嘛,终究是自然属性的动物,和天天蜗居在房间里的人类大不相同。刚好小子被安顿于阳台之上,随时都可以从阳台栅栏的缝隙钻出去玩耍一番,不至于像很多同类一样过着软禁般的生活,真是幸运。
前面说过,主人是个讲师,因此身负传道、授业、解惑之责。主人下班之后,所做的事情只有三件:看电视、吃饭及冥想。吃饭嘛,因为经济条件限制,主人家的食事比较简单,另外,单从吃的动作上来看,也不会有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塞到嘴里然后咽下去,因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小子对主人的冥想倒比较有兴趣,冥想,当然是为了解惑而做。主人经常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马列著作,然后坐在沙发上翻开教案涂鸦,几分钟之后便会进入冥想之中。对于主人来说,冥想好像是比较辛苦的事,因为总是见他眉头紧锁,直至做出头疼的模样,不得已便用看电视来调节。
这种情况时时重复日日重复,小子不由得很是担心,主人自己总是处于迷惑的状态,如何给人解惑呢?小子忧主人之忧,主人脑中所想悉数洞悉,并均有答案,很想给主人点拨一二,以解主人心中烦恼。奈何主人不懂狗语,小子只能干着急。
主人每日冥想,虽说是愚蠢的体现,但好歹也算职责所需,小子自然没理由跟着自讨苦吃,况且小子的心中早已豁然开朗。家人并不十分在意小子,就连当初救小子一命的小姐也是这样。所以小子分外自由,客厅、阳台、大院,生活每日三点一线,悠哉游哉,好不快活,身心茁壮成长,越发觉得自己有些狗的模样了。
这日,气温微凉,难得的好天气。晨练之后,小子正在大院内的花坛旁边小憩,突然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竖起耳朵细听,正是发自主人家里。不得了,小子连忙钻过阳台跑回家中看个究竟。原来主人正在锯一块木板,吭哧吭哧的,十分吃力。主人的鼻梁上贴了一块创可贴,京剧丑角一样,旁边还扔着几根破烂木条,不知道要搞什么鬼把戏。小姐走来,见家兄这般忙碌,问道:“哥,难得星期天,不好好休息,这是搞什么啊?咦?你的鼻子怎么了?”
“刚才去仓库拿木板,看不清楚,于是低头看,仍看不清楚,继续低头,鼻子就撞在上面了。”主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因为住在一楼,主人将仓库的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线,这也是造成仓库凶险的原因之一。其实,仓库里堆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干吗要挡得那么严实呢?与其说防贼,倒不如说遮丑更好。主人今日中招,也算自讨苦吃。
“哥,你太糊涂了。不过你这是搞什么啊?”小姐问道,语气对兄长的伤势毫无同情。
“搞什么?还不是你弄的杂毛?现在杂毛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啊,杂毛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难看了。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要生小狗,总要有个窝嘛。”
“这是狗啊,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再说,杂毛是公狗啊,哪里会生小狗?”
“哦?公狗?你怎么知道?”主人一脸惊奇地问道。
“一看就是公狗嘛。”小姐同样一脸惊奇地回答。
“居然连公狗都能看出来?我怎么没看出来?丫头长大了啊。”主人一脸严肃。
“谁像你这么蠢啊,不理你了。和同事约好逛街,走了!”小姐一甩秀发转身离去,留主人自己发呆。
其实主人并非有意戏弄妹妹,只是他天天闷在房间里过着牡蛎一样的生活,脑子僵化,很多事情都想当然。第一眼看到主人,小子就知道这是个糊涂虫,但想不到糊涂到这个程度。小子进门月余,主人却仍不辨雌雄,况且小子口口声声自称小子,难道不是雄性吗?但人类枉为万物之灵,却不懂狗语,更何况主人这种榆木脑袋。
主人拿起一根木条走到小子旁边,将木条竖在地上,又看了看小子的身高,自言自语道:“好像短了一点。”这简单啊,既然短了,就找长的嘛。但主人却很奇怪,向下猛按小子的脑袋。这是干吗?小子当然不愿意,但奈何力量不敌,只好做俯首状。“嗯,这样木条的高度就够了。”主人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发起愁来,“如果这狗低头,长度就会增加,长方向上的木条就短了。”
主人再次进入冥想状态,一会儿便抓耳挠腮了,对着小子气呼呼地道:“做成什么样算什么样,真麻烦!”
咦?这是什么道理?小子本来就没要求他做什么狗窝嘛,怎么说的好像小子刻意给他添麻烦一般?再说,小子还要长大的嘛,刚好合适的狗窝怎么用?难道让小子拿来当衣服穿?据说主人讲授哲学,却用静止的眼光看待小子的生长,不会是个滥竽充数的家伙吧。“汪!”小子表示抗议。主人占了便宜,便不再理会小子,抡起锤子乒乒乓乓地钉了起来。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少不得又会出什么差错,站在旁边实在危险,小子还是出去晒太阳的好。
再次来到大院,太阳已经褪去了最后一缕霞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子深吸一口空气,清凉直达心脾,户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正在左顾右盼,忽见大门外走进一个中年胖女人,上着紧身衣,下穿七分裤。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赘肉太多,相互牵绊,胖女人每迈一步,都会带动整个身子发生转动,样子颇像企鹅。胖女人后面跟着一条短腿黄毛狮子狗,走路也是扭来扭去的。狮子狗上气不接下气,伸着舌头呼呼地喘着粗气,看来身子骨虚弱。
胖女人进门之后,便有街坊和她打招呼:“总算有点凉快啊,一大早,您这是去哪了?”
“也没去哪里,昨天约好和刘太太一起到京都酒店吃早茶。”
“是嘛!”街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京都酒店,那可不便宜,不是一般人消费的地方呀。”
“嗯,原料都是从广东空运来的,据说运费就很惊人哪。不过,同样都是鹅掌,空运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这在空中走上一遭还是很值得的。就像人一样,如果常坐飞机,品位就会高起来。你还没坐过飞机吧?”
“嗯,没有那么远的地方去,还真没坐过。”街坊谦卑地答道。
“哟——你看,我就说嘛。”胖女人的脸上露出自豪与同情的神色,继续道,“厨师也不一般,是从香港聘请来的,曾经伺候过港督呢。”
“是吗,那费用一定很惊人吧?您的生活真有品位。”
“当然了,生活总要高尚一点嘛。”胖女人挺了挺肥硕的肚子,想突出一下自己所谓的高尚。
不过,高尚的生活,小子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只听说过人品高尚、道德高尚,想不到吃好东西也可以用高尚来形容。高尚的反义词是无耻,如此说来,在胖女人眼里,我家主人以及这个大院里的大多数人,每天都是过着无耻的生活了。
那街坊仍是满脸赔笑:“是啊,真让人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您一样有品位。”这副模样好像还真有点无耻。
既然对方无耻,胖女人自我感觉更加良好:“还有张太太和劳动局局长的夫人。人家劳动局局长的夫人才叫有品位呢,吃早茶都有人专车接送。”
“您交际可真广啊,像劳动局局长夫人,都不会正眼看我们呢。”街坊的语气拿捏得很好,仿佛不被正眼看也是荣耀一般。
“也不算广啦,不过嘛,像我这种人,当然朋友都是有档次的了。”
“您和劳动局局长夫人很熟吧。唉,我那口子,下岗两年了,不知道您能不能给带点好话……”邻居的表情充满了献媚和小心。
“呦,这个啊,那要看人家有没有心情了,看机会吧……”
趁胖女人聊天的工夫,黄毛狮子狗在一处树荫趴了下来,样子娇小可怜,金黄色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和朝晖相映。这个胖女人说话的口气让人生厌,不想再听,小子便走向黄毛狮子狗,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我叫杂毛。”小子摇了摇尾巴。
“你好,我叫美琪。”
“你真漂亮,真是狗如其名啊。”小子恭维道。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了。”美琪大概是嘲笑小子眼圈上的杂毛,小子不由得有点尴尬,于是赶快转换话题:“刚才听说你和主人去吃早茶,早茶是什么啊?”
“哦,早茶我倒吃过,不过刚才可没吃什么早茶,就在后街随便吃些早点。主人喜欢吃水煎包,常带我去那里。”
“主人很喜欢你吧。”小子不善言辞,没话找话。
“那当然,我可是主人的宝贝,每天饮食起居都要主人操心,被呵护得很周到。”
“你是说,吃喝拉撒都要主人伺候?”小子不是什么宠物,自然体会不到被呵护的感觉,心里十分好奇。
“那当然。”美琪满脸幸福,“从三餐食谱到沐浴打扮,无微不至。”
“真吃惊,你每天都吃些什么?”想不到狗也有食谱。小子生活在清贫的来福家,孤陋寡闻,还不曾听说过。
“这个讲究就多了,每天早上是牛奶和皇家狗粮,午餐是火腿加巧克力,晚餐是炒猪肝、果酱沙拉。当然,如果总是这些也会厌烦的,大概每个星期会变换一次。此外还要定期补充维生素、微量元素、鱼肝油等,这样才能营养均衡,保持身体健康,毛色鲜亮。”
都是一些离奇的名字,听起来的确不一般,不过都是小子不曾吃过的玩意,因为不知其味,倒也不会眼馋。美琪接着说:“此外,还要学习各种礼仪呢。”
哦?狗也有礼仪?礼仪这个词听起来很高深,在小子看来,作为狗,懂礼貌就可以了,于是问道:“你所说的礼仪是?”
“简单来说,就是根据人的地位决定自己的行为,比如,遇到高贵的人,要摇头摆尾积极迎合,反之,则保持气节不屑理会。这并不容易掌握,但主人言传身授,总算摸到点皮毛。”
所谓的礼仪,原来如此。“美琪!美琪!”小子正听得入神,突然听到胖女人的喊声,原来胖女人已经结束聊天,向这边走了过来。见小子正和美琪交流,胖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把将美琪抱起:“美琪宝贝,不是说了,不要和那些脏兮兮的低等狗接触吗?”然后鄙夷地看了小子一眼,气呼呼地走了。美琪依偎在胖女人的臂弯里,像个弱不禁风的病弱少女。
胖女人对小子不敬,小子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小子讨厌她在先。但美琪的样子,无疑让小子觉得失落。记得我们的祖先是为了帮助人类才来到人类身边的,一直为人类看家护院、狩猎寻人,理所当然是人类的伙伴。哪怕是如小子般的土狗,仍把看门当做己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人类使用各种下作的手段,不断改变狗的基因血统,培养出若干观赏犬,这些纯粹的宠物犬成了狗族中的异类,既无狗的勇敢又无狗的朴实。对来自狼族的狗来说,实在悲哀。美琪今日得主人万般宠爱,全赖其娇小可人的外貌,他日狗老色衰之时,命运将会如何?凭小子对人的了解,源自人们自身感观愉悦的宠爱,无论怎么痴狂都靠不住,并且越是痴狂,他日兴趣不在时就越会狠毒。
宠物也好,朋友也罢,自从来到人类身边,狗族便不再是一个整体,丧失了自己的社会属性,只能归属于各个人类家庭之中,美琪将来如何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有时想想,来到龙来福家还真是小子的幸运,因为全家人没给小子半点例外的关照,甚至经常大声呵斥,作势打狗。但也正因如此,小子才没有沦为“宠物”,时刻能感觉到自己是一条狗,一条虽然做不了什么但绝对有用的狗。
听说有部小说叫《野性的呼唤》,描写了一条名叫“布克”的狗,危难之际,历尽千辛万苦,救得主人。只要小子保持今日的狗性,万一主人龙来福将来有难,小子也一定会舍身而出的,绝不会是个只被观赏的花瓶。如此甚好。“汪!”
临近中午,小子饱受日光之惠后回到房间,全家都已到齐。主人在饭桌前端坐,女主人和小姐正将饭菜端来。
主人是个旧式男人,在妻子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架势,此刻,正表情严肃地审视着饭桌问道:“今天有什么好菜?”
“还能有什么?就这些啦。”妻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今天想吃些好的啊,劳累了一个上午。”
“对了,哥,你做的狗窝呢?”小姐问道。
“就在阳台上,木工活很不容易啊,我可是搞学术的,整整耗费了一上午的时间。不过,通过理论联系实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并且抓住主要矛盾,最终解决了问题,做好了狗窝。”
“是嘛,做个狗窝居然要这么高深的思想,佩服,那我可要看看。”小姐起身去了阳台,“呦!这是什么呀?”
刚才从阳台钻进来,居然没注意主人做好了狗窝,小姐这么吃惊,小子也要去看看。来到阳台,只见几个木条横七竖八地钉在一起,正面由几个木条围成一个窟窿,整个狗窝歪歪扭扭的,就像从高楼摔下的破木箱,又被汽车撞过。尤其可怕的是几根钉子钉偏了,钉子尖儿面目狰狞地闪着寒光。
这笼子,估计小子要是进去一定出不来,身体会被钉子死死卡住。这简直就是古代的囚笼嘛,难怪小子回来时都没注意到。小子不由得竖起耳朵,左右转动两下,“汪”地叫了一声。
小姐也颇有同感:“这不是要把杂毛弄死嘛!哥,杂毛又不碍你什么事,犯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地和它作对吗?”
主人怒道:“这可是我一上午的心血,你这丫头不懂欣赏,这可是印象派的狗窝。”
“还印象派?嫂子你看,这叫什么玩意啊?我哥的脑子才是印象派的吧。”
女主人嗤嗤笑着,并不答话。主人也知道自己手艺不佳,并非真想为难小子,说道:“如果杂毛不喜欢,不用就是了,先放在那,将来送人。”
“哼,当然不喜欢。谁都不会喜欢的。”小姐仍不满意,端起饭碗气呼呼地吃了一口。
“最近百瓷一直没有来吧?”主人问道。
“嗯,没有来吧。”女主人随口回答。
“这叫什么话?‘没有来吧?’你可是女主人啊,家里来没来客人都不清楚?”
“唉,是没有来。他是你的朋友啊,来也是找你,我怎么会清楚?”
“不来也好,这家伙,就会和我抬杠。”
“今年能评上副教授吗?”妻子问道。
“应该可以吧,现在教授多得像老鼠,何况副教授了,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可是去年你就这么说了,今年一定没问题吗?”
“这不能保证。不过,我早已是教授的水准,升与不升又何妨?”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主人的语气满是不快,端起茶杯咕咚一声灌下一大口。
妻子也不追问,招呼两人吃饭。
一日三餐,狗也是如此,但家人今天却忘了小子。小子心里着急,围着饭桌转了又转。主人终于留意到小子,可能是因为狗窝做成了囚笼,心存愧疚,突然夹了一个包子丢了过来。既然是主人歉意的表现,那小子也就不客气了,叼了包子跑到阳台,自己慢慢享用了。
 
 
 
 
 
(二)
 
 
正在阳台打盹,忽然听到客厅有生人谈话,知是有客来访。小子好奇,也从阳台转了出来,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家伙端坐于沙发之上。来人的脸呈倒梯形,戴了副近视镜,镜片后面两只溜圆的小眼睛闪着亮光,透出一丝狡邪,眼睛上面是两条笔直的一字眉。他嘴唇薄薄,留着一字胡,那胡子简直是从眉毛拷贝下来的,大小形状和眉毛完全相同,整张脸颇具漫画风格。
如此尊容,不知是何方神圣。看见小子,来客显然吃了一惊,呆住了,手拿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子不放。这可不太礼貌,小子便和其对视,足足五秒钟。各位有所不知,狗看东西时有个习惯,就是将头稍微偏转一些,以表示自己的好奇心理。想不到来客也将自己的头倾斜了,如此模仿,简直是挑衅。小子有些气愤,本性使然,“汪”地叫了一声。这一叫不要紧,来客浑身上下一震,手中茶杯掉落,啪地发出暴响,茶水溅了一身。
来客口中喊道:“狗,狗,狗啊!”突生变故,主人转头怒视小子:“混账,不得无礼,这是朋友。”然后转向来客关切地问道:“百瓷,你是第一次看见狗吧,受惊了。”
原来这位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章百瓷,小子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让人震撼。百瓷抖了抖裤腿,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怎么会是第一次见到狗呢。况且中华大地,上至省府衙门下到农村土屋,何处无狗?来福兄太看不起人了。前两年,我曾经探访过一个藏獒养殖场。藏獒,知道吧,生于高原的天狗啊,吼声如狮,凶猛赛豹,当日我和藏獒同吃同住三天,这可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如此猛犬,愚弟也不曾有半点畏惧,怎么会看到一条猥琐的杂毛狗而受惊呢?”
同为狗族,小子对藏獒当然早有耳闻,的确是悍犬,小子不敢不敬畏。但初次见面,百瓷就借机对小子进行讽刺,心里顿觉不爽。虽然如此,但此公号称和藏獒同吃同住。住先不说,竟然能消化得了狗食,看来至少胃口很不一般,不能不佩服。主人却对此毫不在意,诧异道:“不是看你不起,既然如此知狗,为何看见我家杂毛惊慌失措?”
“不是看见狗而惊慌,而是发现来福兄养狗而惊诧。真是刮目相看啊!来福兄贵人多忘事,还记得读高中的时候吗?我费尽心机弄来一只小白兔,打算带回家作写生之用。因为正是午休时间,便随手放到了你的书桌里,哪知道你发现之后,掐着小兔的脖子将其丢到窗外,小兔顿时一命呜呼。你这讨厌小动物的冷血,竟会突然弄条活狗出来,不能不让人吃惊啊。”说完,百瓷望了望窗外,做思念状。
“放肆,我是讨厌小动物,不过可曾那么残忍过?”
“唉,人嘛,对自己过去做的丑事总是羞于承认,不过看你这不自在的表情,终究还是心里不安的。也罢,不提了。来福兄,最近工作如何?仍在每天教《马哲》?”
“不仅《马哲》,还有《政经》。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没信仰,拜金主义横行,工作很不轻松啊。”主人语气凝重,好像身担大任一般。
百瓷对主人的辛苦丝毫不报同情,揶揄道:“来福兄真不一般,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两门课了,用处没有一点,却还偏偏占着学分,不得不学。还好,考这两门课的时候监堂老师很明事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地总算及格了。这两门课当年愚弟都头疼不已,何况现在的年轻人了。你却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教下去,受虐狂一样乐在其中,还真让人佩服啊。”
这无疑是贬低主人的工作,主人自认为思想崇高,总是以塑人心灵自称,当然不会认可。果然,主人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胡说八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我国政策的指导思想,深入到政府决策的各个层面。你嘛,一个整天东奔西走混吃混喝的二流子,不入层次,当然理解不了。”
“好吧,来福兄刻薄。”百瓷不气不恼,“对了,和你说件事,前些天我去七里河乡下采风,刚巧赶上有个老乡自杀了。”
“哦。”主人随口应付一声,并未表现出兴趣。百瓷也不着急,抽出一根“555”牌香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个烟球,趁烟球尚未飞散,又迅速吸了回去,杂耍一般。一口烟居然享受两次,这让小子大感兴趣,再次对百瓷刮目相看,于是卧在茶几下恭听下文。
“来福兄,你知道这人为什么自杀吗?料想是一定不知道的。”
“当然不知道,有话快说。”百瓷故弄玄虚,主人有点不耐烦。
“唉!”百瓷叹了口气,“因为事关来福兄,便心存顾虑,难免讲话踌躇。既然来福兄心急,我就直说了吧,因为他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这是喜事呀!”主人很诧异,“难道是高兴得过头了?”
“你看,刚才说你无怜悯吧。高兴怎么会自杀呢?自然是悲痛欲绝。”
“儿子高中竟然悲痛欲绝,那当初考它干吗?”主人更加不解了。
“本来是高兴的事情。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说了嘛,事物是会相互转化的,本来是好事,但在某些外因的作用下会变成坏事。那老农本来高兴得眉飞色舞,但因为有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事物的相互转化便不可避免,最终悲痛欲绝了。来福兄学艺不精啊。”
“这么说,是乐极生悲?”主人并不理会百瓷的讽刺。
“看来,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你是理解不了的。现在的学费那么贵,七里河那穷乡僻壤,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能收入几许?那老父看到录取通知书,当然开心,往下再看,却发现报到时要携带一万元。本来嘛,一万元是不足以让这个每日含辛茹苦的老兄自杀的。本以为儿子可以就此跳出农门,出人头地,却因为高昂的学费导致希望破灭,这个心理反差实在太大,心情瞬间跌入谷底,脸上笑容尚未退去,便立刻投井自杀,含笑而去。这难道不值得你深思吗?”
“嗯!”主人点点头,“悲痛欲绝却能做到含笑而去,此中的因果联系,的确值得仔细分析。”
“什么嘛!我是说,来福兄应该反省一下当前的收费制度吧,若非学校的高收费,怎会生此悲剧?你作为教师队伍的一员,便是得利益者,难道不该反思吗?”百瓷所说的事关主人,莫非是指这个?这家伙好像一直在给主人下套,但主人的愚钝超出常理,反倒没有中招。只听主人道:
“真是糊涂啊!自杀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晌,为什么不先缓一缓?应该把丧葬费省出来给儿子当学费才是呀。再说,怎么可以连砸锅卖铁都不考虑就急着自杀呢?”
看来,主人觉得这个自杀的老农才更需要反思,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沉吟了一下继续道:“百瓷,学费提高,我可没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况且,扩大招生,提高全面素质,需要大笔的投入,国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从长远来看,还是值得肯定的。”
“啊哈!”百瓷打了个哈哈,“来福兄见识浅薄,终究是混入教师队伍的,误人子弟啊。”
“什么叫混入?我明年就是副教授了。”
“这么说也算个有学之士?”
“那当然。”
“如此就更让人遗憾了。来福兄若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刚才的言论倒也中肯,可惜你偏偏自比教授,就不忍卒听了。”
“不论商贩还是教授,只要是真理,看法都是一致的。再说,小商小贩懂什么,思想怎么能和我作比?”主人自相矛盾地辩解。
“呵呵!真理嘛,就如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只是一种希望或寄托罢了。教育之事,是目前问题,重要的是合理。”
“难道我说的话就不合理?”主人反问。
百瓷站起身来,侃侃而谈:“教育不但是文明得以发展的源泉,更是兴国之本,哪怕有一个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而废学,也是国家的失策与失察。社会发展有其固有规律,教育当然也是如此,既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急功近利,如果不是领头羊,那就要亦步亦趋。施策得当与否,自有先行者可以参照。想标新立异、另辟蹊径,可不是负责的做法。”
“你是不是又想鼓吹欧美?”主人打断百瓷的话,“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过又想表达你的洋奴思想罢了。”
“哪里,来福兄,我不过是作个比较罢了,全球一体化,哪个国家都脱不了干系,难道你让我纵向比较?拿现在和满清社会比?那不是自欺欺人嘛。”
“探索是必须的,总跟着别人亦步亦趋,那永远也不能赶超别人。一个人自杀,终究是个案。社会发展,总归要付出一点点代价,难道天天有人因学费自杀?”
“是啊,经常自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百瓷表情夸张,“来福兄目前收入几何?也就三千块吧。除去开销估计所剩无几了,这样下去,换作你将来也未必交得起小孩的学费啊。”
“谁说的?我现在还没孩子。等小孩读大学,恐怕还要二十几年呢,到时我都是老教授了,怎么会交不起小孩的学费?”
“是吗?既然你这么有信心,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本来听闻老农自杀,心情低落,外加儿童因贫困而失学的消息偶现报端,心中更加忧虑,便想找身为大学教师的来福诉说心声。但想不到你以为自己将来能成为老教授,便事不关己,只会教人砸锅卖铁,此行终究让人失望啊。”
主人并非冷血,只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况且又总是以清高教师自居,被百瓷如此抢白,心里不是滋味,终于叹了口气:“百瓷,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不能如何,只能忧虑罢了。”说罢,百瓷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是真的那么忧虑吗?既然如此,我们也给希望工程捐点款吧。你比我有钱得多,我捐三百块,你捐一千块,怎么样?这样你的忧虑也会少一些吧。”主人说得分外认真。
“那可不行!”百瓷连忙摇头拒绝,“这是国家的事,我可没理由投入。再说,最近手头也没有什么闲钱,捐了款就会更忧虑,还是容后再议吧。”
哦,原来如此。刚才百瓷慷慨陈词,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模样,骗取了小子不少敬意。想不到主人让百瓷出钱,百瓷立刻暴露出其真实态度——一毛不拔。当然,无论百瓷还是主人,不肯捐款,于情于理都没什么可指责的,但一提到捐款,马上战战兢兢退避三舍,就有点让人怀疑刚才慷慨陈词的动机了。
如此看来,有人因学费自杀一事,百瓷也并非真正痛彻心扉,不过是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并借机戏弄主人。很多人就是这样,事不关己便口若悬河、慷慨激昂,若真的让其出点血,马上就惊慌失措了。从这一点来看,刚才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并对主人百般讽刺的百瓷,反倒不如主人单纯,估计说主人掷杀小兔的话也是夸张杜撰。居然被这家伙糊弄,洗耳恭听了半天,心里有点沮丧。
好像有偏袒主人的嫌疑,小子和来福先生为主仆关系,自然处在同一条战线,因此便不自觉地站到了主人这边。唉,近墨者黑,活于人世总会沾染人类的恶习,还是小心为妙。想到这,小子起身溜出阳台来到了院中,暂且和主人保持距离。
围着院子跑了两圈,活动了一下筋骨,小子找了个墙根趴了下来,刚才主人和百瓷的对话再次萦绕心头。既然终究要收取学费,那学校本质上和街头贩子无甚差异嘛,当今教育之事,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冠冕堂皇之处。想到这,主人那本就不甚伟岸的身躯顿时在小子心里变得分外渺小。
转眼就是傍晚,主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完没了地切换频道,仿佛电视就是用来换频道玩的。女主人在旁边熨着衣服。伴随着蒸汽咝咝的响声,熨斗在衣物上缓缓滑过,原来皱皱巴巴的衣服便平整如新了。女主人做事情总是不紧不慢,给人以恬静之感。熨好的衣服挂在旁边,平平整整。其实,女主人操持家务是个好手。小子不由得奇怪,被女主人打理得如此柔顺的衣服,为什么穿在主人身上就变得水裆尿裤呢?
主人并未觉察到小子对他的鄙夷,抬起硕大的脚丫子放到茶几上,气味不佳,小子连忙避开。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不是辫子戏就是广告,主人终于不耐烦,扔了遥控器垂头丧气地靠在沙发上,手捂脑门。主人总是手捂脑门,这个习惯可不太好,给人黔驴技穷的感觉。估计是时常用手遮挡脑门上的“铜钱”慢慢养成的习惯吧。
“喂!我说,家里现在有多少积蓄?”主人突然问道。
“你是说存款吗?好像没什么存款呀。”女主人仍在忙着手中的活计。
“不会吧,我们结婚也三年多了,三年啊,积少成多,总会有一点的。快说,到底有多少了?”主人不过问家里的经济,每月工资全部上交,零花钱再向妻子讨要,当然不清楚家计如何。
“什么呀,还‘快说’,再快也还是那么一点啊,大概有两万吧,算不上积蓄的。”
“才两万?不会那么少吧,我每月的工资可都交给你了。再说,你不是也在上班吗?”
妻子辩解道:“我做仓管才能有多少?还不到一千块,和你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到四千呀。开销那么多,每月还要还百瓷二千块,哪里还剩得下。”
主人面色沮丧:“这不行啊,做了那么多年仓管,还是不到一千块?你是怎么管的?下个月要多赚五百回来。”
“哎呀!”妻子大叫一声,“怎么可能嘛,我想多拿五百就能多拿五百?你自己赚不到钱,却找妻子的麻烦。嫌我赚得少,你多赚五百不就行了,不是一样赚不回来嘛。”
主人无言以对,只好转换话题:“还欠百瓷多少?”
“已经还了三万多,大概还欠四万吧。”
“不像话!”主人怒道。这句话不知是说妻子还是百瓷,说妻子?好像没有道理,那是说百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像更没道理啊。主人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地骂上一句,不但骂得毫无道理,连骂谁都搞不清楚。
主人继续道:“下个月开始,每月只还百瓷一千,要增加存款才行。”
“还百瓷多少,只要你和他谈妥就没问题,只是怎么突然关心起存款了?”女主人不解地问道。
“百瓷说了,现在大学学费高昂,这样下去,将来可能会交不起子女的学费。这可不得了,要死人的。”主人语气凝重。
“什么要死人的?谁死了?”妻子不悦。
“那你别管,说是死了很多人呢。到时我要是死了,你老年守寡可不要怪我。”
“胡说什么哪,交不起子女的学费就寻死?没出息。再说,现在连孩子都没有呢,等小孩上大学,怎么也要二十年吧,好歹你也是个大学老师,难道会交不起子女的学费?大学老师都交不起学费,那普通人怎么办?政府总不会不管吧。”一通抢白之后,女主人收拾好衣服,回卧室去了。
女主人走后,主人萎顿在沙发上,再次陷入冥想之中。小子施展通灵之术,探知主人的思绪如下:
如今国力日渐强盛,教育更是得到极大发展,和二十年前相比,大学生的在读人数何止增加了几十倍。但在如此大好形势之下,却有人因交不起学费而自杀,这不是给教育体制抹黑吗?不但不尊重自己的生命,更对不起国家。必须要阻止因学费自杀的情况,可是,这自杀防不胜防,怎么去阻止?都是那个自杀的家伙不好,不自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凭空制造矛盾,唉!
主人手捂脑门,这副模样当然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小子禁不住摇头叹息。人类构建了复杂至极的社会关系,所有人都被无端地分成了三六九等,外加虚荣及私心作祟,便滋生了这些不公与不平吧。该如何化解呢?既然人类非要用复杂的社会关系结为一个整体,好像只有制度才能解决,这就离小子的生活太远了,还是交由主人去琢磨吧,毕竟他才是生活在制度之中,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才是。
观家里的食谱,按今日中国的生活标准,仍是粗茶淡饭。主人的确不富裕,不会将来真的交不起子女的学费吧。主人虽然抨击刚才的自杀者,但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脑筋更转不过弯来,到时说不定一样要自杀呢。更何况主人反应迟钝,当然不会笑容留在脸上便自杀成功,他是无法含笑九泉的。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子作为主人的仆从,自当为主人的生死前程考虑。
虽说万物有开始就有结束,小子也活不过主人,但这可是小子的义务。唯愿主人早日开窍,弄点不甚卑鄙的旁门左道,增加点收入,小子的伙食也会改善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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